周君与赵小冰无辜成为延英的牺牲品。
而今世道已惯,延英已知道被拒绝被淘汰出局,也是生活经验的一部分,比这大十倍百倍的失意也得处之泰然,因为世界不是她的,因为老天不欠她什么。
周氏夫妇一开始便给她新地址,但是延英没有将之抄进人名册里。
不知恁地,她愿意把他俩的名字划掉,延英深切了解到,这两个已是无关痛痒的人。
把地址记下亦无用,她不会同他们通讯,也不会写卡片问候。
是夜,延英又兴致勃勃修改人名册。
一页一页翻过去,看到了第一份补习的地址,习泳班、法语班的电话,第一个银行户口号码,同学们往外升学留下的海外地址以及十个字电话……
犹如重温旧梦,延英沉醉其中。
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重要的名字:吴喆。
什么人有一个这样别致的名字?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是国画大师吴嘉瑜的儿子,他本人可也没辜负了这个美名,他既是机械工程学生,又作得一手好书,他才是延英第一个恋爱对象。
延英站起来,点着一支烟。
顺手按了右胸,一颗心,还似有特别感觉。
她微微牵动嘴角。
她爱他吗?至今未能分辨。
她经人介绍,参加国画班,认识了吴喆。
第一次偶遇,令延英瞠目结舌: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孩子。
大学里有的是出类拔萃的男生,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吴喆。
他剪平顶头,冷冷的浓眉,有北方人的长脸,单眼皮的眼睛特别清秀,高佻身裁,穿白衣白裤。
吴老师的书斋很大很静,那一天,老师正午睡,延英自顾自练习,吴喆进来,见无人,便说声对不起,退出。
过了一会儿,他再进书房,捧进一碟子水果。
延英当然敏感,立即知道年轻人对她有好感。
她没有放下毛笔,仍然在宣纸上练画竹子。
那男孩子自我介绍:“我叫吴喆。”
也不待延英回答,便自案上取过笔墨,指点延英。
延英低着头,一路受教。
累了,两个人坐下闲聊,吴喆伸手在果盘中取过一只石榴,办成两半。
有胭脂色汁液溅到宣纸上去,淡淡化开,十分娇媚,延英后来一直留着这张两人合作的竹枝图。
他们聊了整个下午。
不知为什么,吴老师一直没有进书斋来,而两个年轻人,又熟络得好似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似。
延英不介意再在吴宅逗留多十多廿个小时,但少女必需维持一定矜持,她在太阳下山时分告辞。
整个夏季他陪她习画。
吴宅庭院深深,蝉声长鸣,延英有时觉得累,便伏在红木大书桌上打盹,半明半灭间,像是跳进了费长房的葫芦,那里另有天地,又有吴喆陪伴,日月甚为舒泰,她不想再出来。
真没想到这一切会随着夏季逝去。
秋季,开学,却不见了吴喆。
受了好些煎熬,忍不住问起,吴老师闲闲说:“喆儿回英国升学去了。”
这个打击使延英茫然。
她又上了一课,人家的想法,未必与她一样,做人,不能丝毫不加保留,一下子把心交上去。
接着的秋季与冬季,延英都没有再去习画,如今想起还颇觉可惜,吴老师曾说过她有天赋。
过年时分,延英心情略有进展,一日返家,母亲同她说:“有个叫吴喆的男生找你,请你打这个电话。”
延英略加思索,“我不在家。”
“暂时不在还是一直不在?”母亲含笑问。
“对他来说:永远不在。”
延英冷笑一声,怎么忽然又想起了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以为他是谁。
她最不相信勉强,勉强没有幸福,随缘而安最好。
年轻就是这点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前边路途上不知有几许新鲜人与事在等她,哪有空打回头。
回忆到这里,延英将人名册合拢。
她倒在床上。
从此以后。延英都没有再见过比吴喆更英俊的脸。
年前吴老师去世,她送了花篮去。
随后在报上读到吴喆开画展的消息,延英又差人送礼,画展不是十分成功,吴喆并没有成名。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也许吴喆已经完全忘记林延英是何方神圣。
延英双臂枕在脑后,算了,不必约他出来了。
现在想起来,任何快乐时光都应该珍惜,那个夏天,多谢吴喆,她快活逍遥,那种似是而非的恋爱感觉,究竟是难得的。
那是她送花去的原因,至于后来,后来的事就不必多提了。
换了今天,她当然会处理得更好。
第二天,延英抽空去取了单程飞机票。
房东殷勤地问;“林小姐,你真的星期五走?十分不舍得。”
延英简单地交待:“屋内灯饰家具,厨房一些电器,统统不要了,你若果用不着,就唤人扔掉吧,费用在订金里扣除,余款汇到加拿大我的户口去。”到底是事业女性,交待得一清二楚。
“回来记得我们,林小姐。”
同每一个人都是朋友,除了一个。
秘书进来说:“林小姐,一位萧文杰先生找过你。”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延英怔住。
“问他是哪里的,他没说,我查过通讯录,没这个人,他问我要你住宅电话,我没讲。”
“做得很好。”
“要不要覆电话?”
“不用。”
“他若再来呢?”
“我不在。”
“要不要说你星期五就离开本市?”
“我走了以后,不妨告诉他。”
“是,林小姐。”这乖巧的秘书退出去。
延英嗤一声笑出来,事情发生在今日,她会处理得更好?笑话一个,还不是一样的悻悻然,斤斤计较,不愿低头?
诚然,许多大小事宜上林延英已经成熟,但感情不在范围之内,一牵涉到感情,如鱼饮水,只有当事人才知冷暖,不能以常理推测。
延英感慨。
阿萧怎么会忽然找她?
莫非他亦有远行,他亦手持人名册逐页翻阅,看到了林延英三字,想与她叙旧?
延英取出自己的册子,她知道萧文杰的名字在哪里,一翻就寻着。
她同他的关系,不说也罢。
秘书的声音自通话器传进来,“林小姐,又是那位萧先生。”
太聪明了,太善解人意,也许刚才上司的脸色有片刻犹豫,被她看在眼内,故此再请示一次,给两个人多一次机会。
果然,延英说,“接进来。”
这分明是最后一次见面机会,以后各散东西,物是人非。想见都不得见。
他的声音来了,“延英?我是萧文杰。”
延英连忙装出笑意,“好吗,许久不见。”
“延英,出来见个面好不好?”
“这几天都忙,下个星期如何?”
谁知萧文杰苦笑,“延英,实不相瞒,我这个星期天移民离开本市。”
真巧,被延英猜中了。
不知他去哪里,澳洲、英国还是北美。
“目的地多伦多。”
离温哥华约四小时飞机旅程,那倒还好。
“我知道是通知得你急促一点,因为内心斗争了许久,约你,还是不约你?终于鼓起勇气,拨电话过来。”
延英不出声,他也要走了。
早有人开玩笑,说现在的朋友天一半地一半,将来,势必全体在异乡见面。
不知恁地,延英知道或许可能在彼邦见到萧文杰,有点欢喜。
“延英,”他有点焦急,“既往不咎,吃顿饭总可以吧。”
延英轻轻说:“我们之间,并没有误会。”
萧文杰一听,放下了心,呵,随即又有点感动,前度女友终于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