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他竟有点哽咽。
“什么时候?我尽量抽空。”
“今晚,或是明晚。”
“明晚吧。”她需要时间打理仪容,至少上个理发店。
“七点钟我到府上接你。”
萧文杰……人名册里有他亲笔写下的地址电话,以及一个笑脸漫画,在一旁注解:绰号消极。
小动作那么多,自然是因为想引起延英注意。
四年前延英本想把那页整页撕去,终于不忍,留至今日。
为此她时常嘲弄自己没有血性。
他俩分手,并非因为第三者。
来往了一年,亲友都认为他们该结婚了,阿萧才向延英宣布,他考取了本市一个基金的奖学金,要前往伦敦读一年管理科硕士。
延英心胸窄,马上炸起来,一年!
谁知一年内两人会变成怎么样,立刻同他反了脸。
她冷冷说:“去了就算了,大家都不要回头。”
“你可以来看我——”
“我没有那么空,世上也不止仁兄你一个男人。”
延英有时奇怪,她怎么能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那么绝,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许是自尊心受到强烈伤害。
异性总是说走就走,毫无留恋,一而再,再而三令她失望、伤心。
是故她要挣扎,她要反击,她也要伤害对方。
“我给你写信。”
延英没有回信。
他也年轻气盛,三个月后,两人断绝了音讯。
延英很快找到了别人,约会从不间断。
后来听说萧文杰回来了,又听说他找到份极好的工作,两人始终没有再联络。
这段时间内,延英再也没有考虑结婚,她的口头禅是“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碰巧父母又办移民,琐事多得不得了,时间就在来住各办事处中支离破碎地迅速逝去。
没想到他会先同她联络。
可见大概他仍然独身,可见他打听过了,知道她也未婚,萧文杰一向是要比她精明一点,能干一点。
母亲临走时说:“延英那么多男友中,数萧文杰最上路。”
延英知道了,立刻反驳,“好戏尚在后头。”
但是后头的戏子统统嘻皮笑脸,只图一时欢乐,没个长远打算。
延英细细打扮过才到楼下等阿萧的车子来接。
他比她早到,靠在车身旁等她,多年不见,两人只是微笑,并不敢注视对方。
但是两人都觉得对方状态甚佳,仪容维修得十分好,不禁有三分欢喜。
时势不同,想法也不一样,即使是从前的人,甚至是敌人,也希望他们得意洋洋,神气活现,大家有得玩,才够意思,对头都有型有格,多开心。
对方若是潦倒猥琐不堪,怕只怕多事闲人讥笑,“那便是你先前的伴侣?”地洞没处钻,失礼死人。
只听得阿萧悄悄说:“车子是借来的。”
延英点点头,上了他的车,稍后两个人在一间僻静的日本馆子坐下。
“你的气色极好。”
延英摸摸面孔,微笑道:“那是因为我认识的好人比坏人多。”
阿萧讪讪地,“这次走,不晓得几时回来。”他把新地址电话交给她。
延英气定神闲,取出人名册,打开萧文杰那页,把新地址小心翼翼夹进去。
阿萧惊喜交集,“你仍保留这本册子?”
延英点点头。
他自公文包中也取出一本通讯录,“看我的。”
打开第一页,延英便看到自己的姓名,钢笔字已有点糊掉,可见主人不知道翻阅过多少次。
阿萧说:“我将永远保留这本册子。”
延英说:“我也是。”
两人同时腼腆地笑起来,什么岁数了,还保留着这份稚气。
“来,延英,替我在纪念册上写两句吉祥语。”他兴致大发。
延英接过笔,立刻写上鹏程万里四个字。
阿萧十分感动,“来,我也帮你题字。”
他写的是前程似锦。
两个人一起笑出来。
忽然之间,阿萧伸手出去握住延英的手。
延英过一会儿才把手缩回来。
喝一口米酒,她说:“我到多伦多来看你可好。”
阿萧一怔,“别开玩笑,你怎么会来。”
“我保证我会。”
“十年后。”
“不,百日之内。”
“百日?”阿萧笑出来,“那是三个月内。”
“我可以同你击掌为盟。”
阿萧问:“那时我叫你来看我,你为什么不来?”
“那时候我笨。”延英很坦白。
“最惨我也不比你好许多,我应该一直写信,直至你有回复为止。”
“可是那时你功课忙。”
“你呢,你又忙什么?”
“我?我一向是无头苍蝇。”延英笑。
“我等你来。”
延英点点头。
他们直谈到深夜,延英许久没有同任何人谈得这样畅快。
她却调皮地隐瞒了移民身份,。
隔一天她就登上飞机,临出门前给阿萧通了个电话,告诉他要出远门。
“去哪里?”
“去温哥华定居。”
阿萧一怔,随即大声笑出来,“记得带我的地址。”
“一定。”
“顺风。”
“阿萧,你也是。”
延英随身行李中,只有这一本人名册。
她决定在十二小时旅程中,再重温一次它的内容。
入学记
开头的时候,小月华兴奋得不得了。
四处宣扬:“没想到妈妈可以与我一起进大学。”
母女将成为同校同系同班同学。
亲友们自然也啧啧称奇。
伍太大本名沈咏恩,东方女子经老,她又特别保养得好,看上去,与女儿宛如两姐妹。
入学之前,她同女儿商量:“我并不打算再婚,移民在外国,找工作也难,整天闲着,不知几时才捱得到六十岁,想到夜校找一门功课读。”
十八岁的月华一听,沉吟片刻,“为什么念夜校?既然白天有空,不如读全科,大学自有成年学生学位。”
“可以吗?”
“我立刻帮你打听,只是,你想念什么系?”
“只要是进修,什么科目无一所谓。”
“总不能报读太空物理吧。”小月华笑。
“你报的是商业管理,”沈咏恩想一想,“许我还有资格读那科。”
“把你的预科文凭给我。”小月华兴致勃勃。
“唷,都不知道收在何处。”沈咏恩笑。
“立刻找出来,打铁趁热,否则过了明天,又冷下来,又蹉跎一年。”
“过了三十岁,你会发觉,岁月不蹉跎也会过。”
小月华摇摇头:“这话我听不懂。”
她象她爸爸,乐观、活力充沛、好胜,家里有了她,才有生气。
所以当别的母亲都希望子女成龙,沈咏恩想法却略为不同,她只想小月华留在她身边,千万不要考上剑桥或史丹福,跑到老远,顶多在暑假才回家一次,与老妈见个面,然后渐渐成为陌路。
这样自私的愿望,当然不好说出来,不过皇天下负苦心人,小月华中学毕业成绩不过尔尔,只够升上市立大学,每天三十分钟车程来往,仍在家住宿。
做母亲的大乐,立刻奖小小吉甫车一部,好让女儿出入方便些。
当下月华帮母亲逐格抽屉找旧文凭。
“到底有没有带来?”
“有有有。”
“妈妈,”月华看着母亲,“依我看,你与爸爸都是好人,为什么会离婚?”
“陈年旧事,提来作甚。”
“因为我找到了你们的离婚证书。”
“你父亲嫌我不学无术。”
“爸不是那样的人,”月华笑。
“沈咏恩无奈,“我们合不来。”
“可是开头的时候……本来你可以升大学,为了家庭,却牺牲了学业。”
“怀着你,怎么读书?”
“不要紧,妈妈,有志者,事竟成,有心不怕迟,六月也是拜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