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儿。”程氏的声音扰乱墨儿沉思,回过神,她堆起一脸甜笑。
“娘,您醒了,我去把炉上煨着的药汁给端来。”
“不用忙,这药儿……对我没助益。”摇头,她反手拉住墨儿的手。
“您觉得何大夫的药不行,不如明儿个我雇顶轿子,咱们上城里寻大夫,那里的大夫多,一个个看,总会找到个中用的。”
“我这身子还不了解吗?风烛残年……当年本该随着老爷一起去,心想阌儿年幼失怙,才勉强拖着,这些年看他一年比一年成熟独立……我也能安心了。”说着,又是一串虚咳。
“别这样子,少爷说他要立下功名,用八人大轿来接您一起享福。”
“福我早享过,当老爷还在的时候……阌儿的孝心我知道,他能有一番成就,我就有脸去见他爹。”虽是叹气,她脸上却是一片祥和。
“娘……你说这话不吉祥,墨儿不爱听。”努努嘴,墨儿撇开头。
“墨儿,不要别过头,仔细听我说,我没有太多机会同你讲话,趁今日神清气明,让我把话挑清楚说。”
“娘,别吓墨儿,墨儿胆子小,有话要训示墨儿,您尽管说就是。”握住娘的手,泪水不肯争气,滴滴答答沾湿衣袖。
“记不记得我们约定好的事情?我当你娘、你当我媳妇儿。”
“墨儿记得。”
“你喊我将近九年娘,告诉我,这些年我待你可好?”
“轻拍墨儿手背,她眼里净是诚恳。这女娃儿是她打第一眼就喜欢上,执意留下的,世间人口中常说的缘分不过就这么回事。
“娘待我如亲生女儿,悉心教导,终日疼爱,哪还能说个不字。”
她是最幸运的,姐姐们自始至终最担心的就是年幼的她,担心她不懂世情、不解人意,怕她当不来婢女,哪里知道会让她幸运地遇上“娘”和少爷,这些日子,她从未有过一刻,觉得自己是个下人。
“那么,愿不愿意在我面前立誓,说你会想尽办法嫁给阌儿,成为他的媳妇儿?”
“我想嫁给少爷啊,可是……说起这个,少爷就要发火,我不晓得该怎样努力,少爷才会答应让我当媳妇……”
“书阌是个重责任的男人,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他会允的。”
“生米煮成熟饭?不煮熟能吃吗?”程氏的话说得墨儿一头雾水。
“傻孩子,这是比喻,不是指字面上的意思,娘的意思是说……接着,她将夫妻间的闺房事一一教导予墨儿。
墨儿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少爷口中的“男女授受不亲”。她懂了,没成亲前,孤男寡女不能同处一室,她满面飞霞一路从额上窜人颈根底部。
“你这表情,莫非你已经和阌儿……”程氏面有喜色。
“没有、没有的事儿,只是……我不知道未婚男女不能睡在同张床上,上回少爷也说过这番话,我半个字儿也听不懂,原来……是这样子。”她嗫嚅说起,红晕久褪不去。
“这些事,本是做娘的在女儿出阁前该教导,以前不教你是存了私心,盘算着你们会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哪知道阌儿这般自持自重。
今日我将夫妻事全教给你了,别教我失望才好。书阌这孩子心高气傲,不爱别人替他安排路子,所以我只是说说,从不敢太勉强他,担心他反弹,而娘能帮你的也只到这里。剩下来的你要靠自己,知不?”
偏过头,她想不透。
“为什么非要我嫁给少爷,说不定他有更喜欢的人,根本不想要墨儿。”
比方那个“不是一般女子”的师妹啦,何况人家出生武林,伟大得很,和她这乡下丫头“不一样”。
想至此,墨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吃醋,还是吃个素未谋面的“师妹”的醋!?
摇过头,这样不好,这样的孟予墨连自己都不喜欢,更甭说是少爷。
“你不喜欢少爷吗?”
“喜欢啊!可是喜欢一个人又不是非要和他天天在一起。”
“说说,你所谓的喜欢是怎么回事?”程氏问。
“就是见他开心,过得快乐无忧;我爱看少爷春风得意的样儿,不爱看他着恼。假若少爷有喜欢的人,我只要能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就可以了,不是非嫁给他不可。”
“你说得对,爱一个人是不应该自私,但是……若娘想求墨儿自私,一定要嫁给少爷呢?”望着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孩儿,她的善良让她佩服。
“墨儿会听话,可……看见少爷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嘟起嘴,她为难。
“娘来告诉你一件事,听完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非要你嫁给阌儿。”轻咳两声,她靠回枕头里,闭目沉思。
“娘,您累了,不如先休息,剩下的话改日再说。”
她缓缓摇头拒绝。
“那年,伍先生来家里,是阌儿那张酷似老爷的脸引得伍先生入门,并牵扯出他和老爷的一段故缘。祭拜过老爷,问了阌一回学问,还要来阌儿的生辰,他说阌儿在成年之后会有个大劫,要是能逃过,便一生飞黄腾达,若没逃过……幸而伍先生说阌儿一生贵人多,只要碰上,自然能化解灾厄。墨儿,还记得你初见伍先生那回,他也跟你要了生辰八字这件事?”
“不记得了,很重要吗?”
“是重要。伍先生起了心思替你算计八字,算过方知,你原是能助阌儿躲过劫难的贵人,告诉我,你愿意帮娘这个忙吗?”
“我当然要帮的,不过,确定是我吗?我觉得娘和少爷才是我的贵人。”
“这就是了,人间的缘分情事,哪是我们凡人参得懂、悟得透。答应娘,嫁给阌儿,守他一世安全无虞,好吗?”
“墨儿懂,我一定会守着少爷,帮他躲过劫难。”
“听你这么说,我便能安心,往后娘能帮忙的不多,我把阌儿托给你了。”
“墨儿知道。”点点头,握住她枯瘦的掌心,她的心燃起疼痛。
程氏挣扎起身,自颈间褪下一块温玉。
“墨儿,你收下这个,这是景家传媳不传子的传家宝,景家三代单传,盼你能让景家开枝散叶,我死后,你以媳妇的名义为我立碑,懂不?”
“墨儿知道。”她的交代,让墨儿恐惧,莫非这回,娘真要离她而去?
“行了,交代清楚,我可以安心走了。”吐口气,她气度安详。
“娘,不行的,您要撑下来,少爷就要回来,您不能教他失望。”她急急说。
“生死自有定数,谁能勉强?乖墨儿,让娘歇歇,我累了。”拍拍墨儿,她露出一抹放心的笑容,累了,偏过头,沉沉睡去。
半旬后,程氏含笑离世。
※ ※ ※
风起,满天冥银当头撒落,在土地画出悲伤。
墨儿一身白衣素缟,哭红了双眼。
娘最终仍等不及少爷回来,她向往的凤冠霞帔啊,她盼的贤子孝孙啊……
捧住娘的牌位,双腿跪落坟前,纷纷扰扰的仪式她弄不清了,眼里只见到傲视霜雪的梅花几朵,孤单站在枝头树梢。
那是娘平日最爱,她说,爱它的孤傲自赏,爱它独占幽枝。
快九个年头了,自吴大婶领她来到这个小村落,她和娘相依了三千多个日子,这些年娘的呵护,她无一不牢记心间,娘教她家事、领她识字,为她储备起当人媳妇的能力,而今,她抛了她……再次,墨儿领受失去亲人的滋味。
她违背少爷的托付,娘死了,她不知道要怎生面对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