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在眼中,过去的点滴一幕幕重回心头。
不知几时,人群自她身边散去;引灵白幡挂在坟旁,风起,刮起旗上白布,风落,吹落发梢粗麻,露出墨儿一张比布还皙白的小脸。
“娘,您安心,答应您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她在娘坟前起誓。
“好孩子,你也该回去了,这里风大,跪这么久,要是弄坏身子,你娘也会舍不得,你不是不知道,她素日里最疼爱的就是你,回去吧!别让她在天上还放心不下。”王奶奶推推墨儿。
这一句“素日里最疼爱的就是你”,又引得墨儿泪水汪汪。
“该我打嘴儿,我这是越劝越回去,可怎么才好?”
“王奶奶,您别这么说,这些日子若不是您多方照应,墨儿必定处事不周全,墨儿感恩,少爷回来知道了,也会感念奶奶恩情。”
“说起书阌这孩子,瞧他那模样儿,将来肯定是会出头天的,可惜,你娘无福享受,别再伤感,好好保重自己。知否?”
“谢谢奶奶,墨儿让您添心。”
“说这些话倒显生疏,你是个乖孩子,村里谁不想多疼你几分,往后你发达了,还望你多想想咱们。啥事都别说,走吧!咱们一起回去。”
墨儿捧起程氏的牌位,再回头,望上最后一眼。
缓步前行,过竹林、穿小河,她和王奶奶在桥边分了手。
再往前行,这条路她天天走过,第一天,她初来乍到,少爷便是牵着她走到这里,那时他送她锦囊,她问他,如果她很乖,能当他媳妇儿,能不能将大鱼大肉的钱省下来交给大姐。
当时年纪小,只把媳妇儿和鱼肉联想在一起,后来懂事了,知道有喜欢做基础,才能当人媳妇儿,但……不管如何,少爷的回答都是——他不要娶她为妻。
咬咬唇,不管!她允了娘,要说到做到,爹也说过,君子信守承诺。她不能让娘在天上为她担心,无论如何,她都要助少爷躲过这关劫难。
垂首,她继续往前,穿入另一片竹林。
几声细乐隐隐约约传来,起初她并不在意,仍低着头,一路想着心中事、想着过往,但细乐管声随着她穿出竹林,变得震耳。
她停顿脚步,呆呆地看向直往家里方向走去的红轿高马,那是……
突然,她加快脚步,飞足往家里狂奔。
几次踉跄,为保护手中灵位,她让双脚去伤痕累累,让树枝扯乱她的麻辫,她一心往前跑,泪水再度浸湿双颊,她的心如擂鸣般鼓动,启唇,悲伤哽咽在胸口。
少爷回来了呀!她的少爷在她日夜期盼中回来了!
终于,她追上队伍后方,干哑的嗓子喊出一声少爷,终于,骏马上的官大爷回了头……
是他、是他!娘日日夜夜殷勤盼望的人啊……
队伍停止,她的脚步继续向前……她来到轿边……
一手攀住轿辕,她跑不动了,双膝落地,她怔怔地望向马上的人儿。
书阌回头,来不及反应,队伍中的官差拿了棍棒,一棍往墨儿背上打去,冷不防这一下,墨儿口吐鲜血,身子往前倾,下意识地,她高高举起娘的牌位,不让它沾上地面尘污。
“乞丐婆子,看清楚,这可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你来这里触啥霉头。”说着,棒子又落下,在书阌回过神前,墨儿捱过几下。
新科状元?他真办到了……难怪娘会安心合眼,难怪她会走得安祥……
“停手、停手!”书阌连声大吼,翻身下马。
他跑来,直奔向墨儿身前,停住身形,他对着墨儿手中牌位久久审视。
娘竟是不等他,他的努力顷刻间化作虚无……一路上的欢欣在这时候,当头浇上冷水。
“娘……”他跪下,泪水一颗颗落在泥地里,形成深浅沼泽。
拭去唇边鲜血,墨儿勉力撑起身子,柔柔笑着。
“娘都知道,娘去世前曾醒过来,她说你得了文武双状元,她还说……说老爷来接她……她说……可以瞑目……”话齐全了,她轻轻一笑,又咳出一口鲜血。
“她知道?”书阌接手墨儿手中牌位,书僮阿木忙将墨儿支撑起。
娘知道他得了双科状元?那娘也知道他得皇上赏识,入上书房点翰林?墨儿的话带给他安慰太多。
“她全知道……她死得很安慰……是老爷、老爷来相迎……”见他拢起的眉头渐渐松弛,她的心也跟着放下,缓缓吐口气,好痛哦,几夜几日的忙碌,终算有人接手她的辛苦……她好累,软下身,墨儿昏厥……
书阌及时接住她,他将牌位递给阿木,抱起她,他在墨儿耳畔轻言。
“墨儿……谢谢……”
再抬头,他扬声。“来人,将老夫人迎进轿中。”
书僮阿木走过来,迎了程氏牌位进入八人大轿,书阌起身抱着墨儿上马。
马蹄扬起尘土,萧萧落日在身后拉长了人们的影子,细乐暂停,欢乐队伍蒙上淡淡灰色。
※ ※ ※
夜深,墨儿习惯起床到程氏房里探探,掀起帘子,她才想起娘已不在,抚着旧物,泪水偷流……
“你醒了。”书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墨儿惊呼,忙转身。
再见书阌,她才回想起黄昏那幕。“那些抬轿的叔叔伯伯、官差大哥呢?”
“我打发他们到镇上暂宿,明儿个,我们一起回京。”
“哦!要走得那么匆忙吗?这里的东西我还没整理妥当。”环伺屋内,整理起来要花一番工夫,看来得加紧动作,免得耽误少爷行期。
“墨儿。”他低声呼唤,让她陡然心惊。
“嗯……”她回身,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对他。
“我们谈谈好吗?”说着,他首先在床前坐下。
“好啊!你说、我听。”她喜欢和少爷谈天,靠近他,她也在床沿坐落,与他齐肩。
“这些年幸好有你,不然娘独自在家,我着实难以放心,对你,我心存感激,感激你代我尽人子孝道。”他思索半晌,寻出一个适当话题。
“我才感激你,当年要不是来这里当丫头,说不定我早被打死,哪有那么多幸运,可以学字读书,又可以学大小活计手艺。”
“你那么讨巧,怎会让主子活活打死。”嗤笑,墨儿仍然单纯。
“我很笨又不精明,大姐最担心我,还不是吴大婶一再跟姐姐保证,说夫人是贤德宽厚之人。”
“你大姐操心太多,世上没那么多恶主子,光一个不精明就能拿来当借口,将人活活打死。”
“我原也想,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坏人呐!可是,你知道吗?我爹爹就是让坏主子给冤枉入狱,死在狱中,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得见,官差叔叔将爹抬出来得的时候,全身伤痕累累,寻不出一片完肤。这件事,我想过好多年,弄不清问题出在哪里,后来才想通,原来世上真有很多坏主子、坏官爷。少爷……”心中有话藏不住,却恐怕话出口,他恼怒,又摆出那副冷冰冰模样。
“有话直说,我在听。”嘴角掀掀,没多大意义,可墨儿就拿它当个十足货真的笑容。
“往后,你会当个好官爷吗?会不会欺负穷老百姓,会不会谁交不上银子,就判人冤枉?”她不想少爷和那个坏官老爷一个样儿。
“我不会,别忘了我也是‘穷老百姓’出身。”他刻意模仿她的语调说话。
“是吗?太好了。以前我想过,只要我赚很多很多银子,不当穷人,就不怕坏人欺负,但后来又想,会不会有人不为银子欺负人,单单就为了自己开心寻人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