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怀瑾停定在金于飞面前,深深地凝视她。「不是我那时候不想给你设牌位,而是你离世后不久,我也跟着走了。」
微哑的声嗓带着几分叹息的意味,她听着,惊骇难抑。
「我以为……你是死在战场?」她查过史书的,史书分明记载着他死于一场与北辽的战事,跟那日雪地的刺杀无关。
他涩涩地苦笑。「我也很意外史书如此记载,或许是因为当时的皇帝有安定人心的考量吧,镇北王死在战场,总比死于一桩刺杀阴谋来得好。」
「那你……不恨我吗?」
「我为何要恨你?」
「你难道就不怀疑那场刺杀与我北辽有关?就没有想过,我嫁予你做王妃,表面是为着两国和平,其实是埋伏在你身边当细作?」
「我一直这么怀疑,从你嫁进我镇北王府的头一日,就不曾松懈过对你的戒心。」
呵,她就知道,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她,从来就没真心把她当成他的妻。
她只是一个他不得不与之周旋的政治棋子而已。
金于飞笑了,或者是她自以为在笑,其实眼里闪烁着莹莹泪光。「你早就猜到我是你前世的王妃了吗?那你为何在这一世还要娶我?」
他语带怅然。「原本是想着,既然失去了你,我这一世再娶哪个女子都无所谓了,谁知迎你入府之后,我却在洞房花烛夜那晚,察觉了你很有可能就是小燕子——」
「别那样叫我!」她激动地打断他,心口强烈地痛着、绞拧着,几乎透不过气。「那是我的家人,与我最亲的人才能喊的小名。」
「我就是你的家人,也是你最亲的人……」
「住口!」她颤声低语。「你别再说了,你怎么能如此光明正大地欺骗于我?都是谎言,是假的……」
她泪眼蒙胧地瞪着他,字字句句皆是沉痛的控诉,他觉得自己的胸臆也跟着绞痛起来。
「我没说谎。」他认真地盯着她。「无论你信或不信,即便我曾经对你百般怀疑,我也从来没厌弃过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王妃,是我唯一的妻。」
怎么可能?金于飞紧紧掐握着手心,全身如遭冰火两重天,冷热反覆煎熬着。
「你不怪我引来那场雪地的刺杀?」
「我仔细想过了,那场刺杀如果真与你有关,你又何必为我挡箭,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也许我就是豁出去了呢,反正你死了,我也难逃大齐皇帝的追究,不如与你同归于尽。」
玉怀瑾闻言,面色一沉,默不作声。
金于飞看得出来,他心里其实并非毫无动摇的,只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推论,但他没有证据证明她的清白,同样的,她自己也无法举证。
她冷冷一笑。「你其实并不完全相信我,对吗?」
是的,他觉得自己不该相信她,但脑海里总有个声音蛊惑着他去相信,而当他想不顾一切去相信时,却又有一道奇异的藩篱在他与她之间画下界线。
他常常想不明白,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怎样一段纠缠不休的孽缘?
「那你呢?」他安抚不了自己躁动的内心,只能反问她。「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一窒,同样无言以对。
她能相信他吗?
相信他主动为她立牌位,是为了弥补她前世所受的委屈,相信他今生当众在蹴鞠场上将她抱起,高调地对众人宣示她身为他妻子的地位,是对她的一番情意。
自古多情容易伤,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何必一定要深究?关于爱情,谁又能真正争到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
「我想喝酒。」她蓦地哑声呢喃。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微微一笑,深沉的眼里潜藏着她看不懂的思绪。「我陪你喝。」
又是秋露白,又是一场夫妻之间的斗酒。
在这个月色清朗的深夜,玉怀瑾看着自己喝到已然有了七、八分醉意的娘子,胸臆不免起了股莫可奈何的感觉。
这样的莫可奈何,已不是第一回了,他竟也逐渐习惯。
「娘子,这秋露白,你到底从娘家带来了几坛啊?」
怎么喝完了一坛,又有一坛?彷佛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指使她的大丫鬟源源不绝地从地窖里搬来她私藏的酒。
「我年年秋天,只要待在家里,都会酿的……怎么?你有意见?」氤氲着雾气的水眸瞪得圆圆的,像极了一只正准备对人龇牙咧嘴的野猫。
他哪能有意见啊?就是……
他微微一笑。「每回与我斗酒,你总要喝这秋露白,偏偏每斗必输,你都不觉得自己冤枉吗?」
「冤枉啊!怎能不冤枉?」她一拍大腿,酒气上身,又开始带出几分爷们的豪迈。「尤其我一想到明明自己发誓要躲着你的,偏偏这一世还是与你有了纠缠,我胸口这口闷气就怎么也吞不下……」
「有多闷啊?」
「闷到我都想魂穿回前世,把那个替你挡箭的傻女人抓过来打上几个耳光,看她能不能清醒点?」
「所以,你是后悔了?」他淡淡地问她,淡淡地看她绯红的脸蛋陡然淡去了颜色,像是整个人愣住似的,目光都发直了。
他趁机起身,推开了罗汉榻上的桌几,与她坐在同一侧,因饮酒而躁热的两具身子彼此相蹭着。
她神智有些昏昏的,一时也未察觉身旁的男人正悄悄地占着她的便宜,只是用一只纤纤素手歪歪捧着自己的脑袋瓜,也不知是否正认真思索着。
他举起酒壶,为两人斟满了酒杯,哄着她喝了一杯,嗓音低低暖暖的。「小燕子,你是不是后悔了?」
「嗯,后悔了。」她呆呆地应。「我觉得自己真傻,为了一个男人,白白丢了自己一条命。」
也是奇怪,玉怀瑾听闻她此番「坦承」,并没有生气,反倒心口隐隐一揪,有些许疼痛。
他没想到,当她多喝了一杯酒,接下来再说的话,又令他更心疼了。
「我觉得自己应当后悔的,可我,好像又不后悔……」
「为什么?」
「因为……是注定的。」
他蓦地一震,不可思议地望向她,扣着她臂膀,将她娇软的身体转过来与自己相对。「何谓注定?因何注定?」
「我也不晓得。」她咕哝地低语,嗓音含含糊糊的,就像嘴里多了颗卤蛋。「只不过不是第一次了,还有一次,我当了你的药人……」
「药人?」他惊愕。「什么意思?」
「就是为了替你解毒啊,你身上的毒拔干净了,能站起来了,我就只能离开了,一个人孤伶伶地到了深山里……最后,是死在哪里了呢?」
她想不起来,只得敲了敲自己的头,记忆偏偏依然破碎着,她又急又气,索性提起酒壶,直接就着壶口将那还有大半壶的穿肠毒药灌进自己嘴里。
「别喝了!」见她喝得太急,他伸手就将那酒壶夺走。
「你把酒还我,还我呀!」她抓住他的手,像孩子般吵闹着。
他不仅不还她,还将酒壶往身后一抛,残余的酒水溢流一地。
「玉怀瑾!那是我酿的酒,你凭什么丢掉啊?我还要喝!元宝、珍珠,再给爷拿一坛秋露白过来!」
她气愤地嚷嚷着,在外间守候的元宝与珍珠分明都听到了主子的传唤,却在接收到大爷那分外凌厉的一瞥后,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主子发酒疯,大爷心情不爽,她们做下人的还是知情识趣,闪远点为妙。
「把门带上!」玉怀瑾扬声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