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什么水泡茶?」陆振雅问。
「这是上好的茶叶,自然也要用好水来冲泡,俗话有云,『茶性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反之若是八分之水,便是遇了十分之茶,茶只八分』,所以我用的是这附近最是清冽可口的山泉水。」
「嗯。」
月娘一边解释,一边将些许茶叶从茶荷拨入一只粉彩盖碗里,接着提起茶壶。
「爷,我要开始泡茶了。」
月娘缓缓注水,水量只先略盖住茶叶,接着提杯轻轻地转晃数圈,让茶叶在水中浸润,一瓣瓣青翠的嫩芽吸了水,慢慢舒展开来,越发显得碧绿如玉,清新可壹口。
「爷可闻到了,这舒展的嫩芽已经初绽茶香,渐渐转浓。」
「嗯。」
「接下来我要冲水了。」月娘提高茶壶,冲水入杯,水声如珠玉泻落,十分清脆悦耳,皓腕翻动,连续三次将茶壶下倾并上提,手势优雅而流畅。
陆振雅听声分辨,神色一凛。「你这是……」
「此乃『凤凰三点头』。」她浅浅一笑。「用此法冲茶,可使茶叶与茶水上下翻卷,茶汤的浓度更能均匀,颜色也能更显清亮。」
陆振雅心一沉。
他当然知道这是「凤凰三点头」,事实上当年他致力于研究炒制龙井,亦曾反覆试验该如何冲茶才更能彰显出这极品茶叶的特色,这便是他钻研出的诀窍之一,他以为只有少数人知晓,想不到这女子亦如数家珍。
「茶冲好了,请爷品尝。」月娘将盖碗茶递给陆振雅。「小心烫。」
陆振雅接过茶,拿起碗盖轻轻一拨,一碗茶汤澄清如碧,芽叶嫩匀,旗枪交错,上下浮动,纵然他眼睛看不见,也能从那扑鼻的茶香嗅到一丝爽冽,再啜了口茶,细细品味,口感鲜醇,喉韵回甘。
这盏茶,极好。
几乎是太好了。
陆振雅默默品着茶,神色越发深沉。
这朱月娘,绝非寻常女子,更不可能仅仅只是个出身乡野、无知无识的村妇。
其实从与她初次相见那日,他便察觉到了异样,当时她一开口就问他明前茶和雨前茶的分别,对炒制龙井茶的手法也头头是道,分明对茶道颇有浸淫。
接着在大喜之日的喜堂,她当着一众乡亲的面与那苏景铭针锋相对,丝毫无惧,甚至一口伶牙俐齿逼得潘若兰当众失态,只能随着苏景铭仓皇败退。
再来是元元失踪一事,府里那么多下人,谁都找不到元元躲在哪里,偏她就找到了,而且他后来私下问过春喜,听说她是主动在前头提着灯,领着春喜一路往那雪萤纷飞的偏僻之处寻去的,过程中丝毫不见迟疑。
那处地方,就连自己从小在这陆家宅院长大,印象中也只去过寥寥几回,她一个初初嫁入陆家的新妇,又是如何知道府里有那般僻静的所在,更别说还能找到那个隐密的树洞?
还有她向宋青推荐的神医,以及日前展现的炒茶手艺,桩桩件件都表明了她身上的异常。
一个在乡野间长大的女子,能如她这般聪慧机敏吗?
这盏甘冽清醇的龙井茶,证实了他的疑虑。
她不简单。
莫非娶了个心如蛇辙的前妻还不够,这个母亲特意为他寻来冲喜的女子也同样是为了某种目的才刻意接近他?
他陆振雅,究竟要被枕边人背叛几次?
这次绝不会了,他若是还重蹈覆辙,只能说死有余辜!
陆振雅狠狠地咬牙,胸臆情绪越是激烈翻腾,面上的表情越显得淡冷漠然,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碗。
「可以说了吗?」他语声清冷。
「说什么?」月娘涩涩地苦笑,还想逃避现实。
「那日你说让你帮着炒完这批明前春茶,你便会告诉我你的真实来历。」
「说到这个,我炒完茶后累极了,昨儿一整日都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着休息。」事实上是躲在屋里不敢见他。「都不晓得那些茶后来怎样了?」
「正在做最后的封装,过两日便会送上船去,虽然这回向宫里进贡的数量是少了些,但若说是茶叶收成不甚好,也勉强能搪塞得过去。」
「那就好。」
他看透了她的拖延战术,冷冷一哂。「还不想说吗?」
「这个……实在是不好说。月娘幽幽叹息,也为自己冲了一盏茶,坐下来浅啜几口。
「昨儿妾身在屋里想了又想,百般为难,实不知该如何向爷解释。」
「从实招来便好。」
「问题是如果我说实话,爷根本不会信啊!」
「你又知道我不会信了?」
「因为这一切……着实匪夷所思。」她若是坦白跟他说自己是四十余年后的鬼魂重生,他不斥之为无稽之谈才怪!
「恐怕是你不知该怎么编故事,才能骗过我吧。」他冷笑,手掌一拍桌面。「说吧!是谁让你来的?」
「什么?」她一愣。
「我早就奇怪,母亲怎会无缘无故信了一个游方道士的话,去乡间寻了个农家姑娘来替我冲喜,又是谁替你算的命格,说你命中带福,旺我们陆家?」
她有些傻眼。「所以你是认为这一切都是有人设计的,游方道士说的话是假的,我的命格也是假的。」
「难道不是吗?」他淡定地反问。
当然不是!她很想这般理直气壮地辩驳,但转念一想,别说他不信了,就连自己也难以置信,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但她可以肯定,就朱家那怯懦的一家三口,是想不出这样瞒天过海的诡计的,也没胆去骗身家背景比他们高贵许多的大户人家,如果这其中真有什么阴谋,他们也只是遭到利用的棋子。
「爷,不是我家的人,他们做不出此等大胆的欺瞒之举。」
「他们做不出来,那你呢?」
「你原本是打算与自己从小相识的情郎私奔的,不是吗?」
「他才不是我情郎!我跟那姓张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开玩笑,这可关乎自己的清白,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夫君有所误会。
「你何必如此激动?莫不是心虚?」
月娘一怔,见陆振雅眼神无波,面无表情,心中越发漫上一股苦涩。看样子,他的确对她生了疑心,而且不是普通的怀疑。
「你就一点也不信我吗?」她涩涩地问。
「你至今依然不肯口吐实言,要我如何信你?」
「如果我说,我就是仰慕你呢?」
「仰慕?」俊唇嘲讽一挑,彷佛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
「我确实仰慕你。」她喃喃的,半心酸半惆怅地吐露心事。「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是我心目中唯一值得敬重的男子,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儿郎。」
「很小的时候?」他语气更讥讽了。「多小?」
「从我八岁那年开始。」
「八岁?你可别说当时你一个稚龄女娃,就懂得知好色而慕少艾了?你是从哪里听说我的?莫不是你家人带你进城游玩,你恰巧见过我一面?」
「不是的,我那时不曾见过你。」
「那是听旁人说起我了?」
「也不是旁人说的,是我自己知道的。」
「如何得知?」
她抬眸睇了他一眼,神情幽微而复杂。「如果我说,我是从一本手札里认识你的,你相信吗?」
「手札?」剑眉微微一蹙。「谁写的手札?」
月娘深吸口气。「你写的。」
「一派胡言!」陆振雅脸色沉下。
她苦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
「朱月娘,别与我玩把戏了!」他似是逐渐不耐起来,声嗓变得严厉。「你说你看了我的手札,那你倒说说,是什么时候看到的,里头写了什么样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