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望着他,悠悠启齿。「龙井茶色绿、香郁、形美,味甘,余初次品尝,是在十八岁那年,当时与家仆出行,适逢滂沱大雨,向一农家求宿,主人煮了一壶自家种的茶……」
才听她念了几句,陆振雅已是愀然变色,忍不住开口打断。「这是我从前写的日记,你从哪里看来的?莫非你私自潜入了我的书房?」
「爷的书房门禁那样森严,我如何能进得去?」
「那是谁偷出来给你看的?」
「爷连自己贴身的仆从都不信任吗?你觉得谁会偷出那本手札给我看?宋青?还是司墨、掌砚?」
陆振雅暗暗掐握掌心,眉间郁郁。
她说得对,如果连宋青、司墨与掌砚他们几个都不能信任,那他身边还有谁可信?
只是若不是有人将他写的日记给她看,她如何能背诵出那些内容?
「你说的手札是什么样子的?」
「书皮是靛蓝色的,纸张用的是最好的澄心纸,穿书的线用的是清水丝线……」
陆振雅听她描述,越听越是暗自惊骇,那本手札是他失明前写下的,里头除了记录一些 他制茶品茶的心得,也偶有生活琐事及趣闻,后来发生了意外,眼睛看不见,他便让宋青帮着装订成册,书皮及用纸确实如她所述。
「你说的手札在哪里?拿出来!」
「如今不在我手上。」
「那在谁手上?」
「在我及笄那年,嫡姊诬赖我偷了她的红宝石簪子,嫡母派人来搜我闺房,混乱之间……那本手札便被丢入炭炉里,一把火烧了。」
当时,可把她心痛得几欲呕血,后来凭着一股愤懑的执着,三日三夜不睡,将那本手札的内容默写了出来,只是那最珍贵的原本,已不可再得。
「你说你看的那本手札被火烧了?」
「是。」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数日前在书房休憩时,还曾从暗格里拿出手札来抚摩了好片刻。
他确定自己的手札还在,那她看过的且遭祝融烧焚的那本,又是谁的?
他暗暗磨着牙。「朱月娘,你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漏洞百出吗?你说自己是八岁时得到我的手札,但你八岁时,我年方十六,又如何写得出那段十八岁时的遭遇?再者你说在你及笄那年,手札因嫡母派人来搜你闺房,意外被烧了……你分明是朱家唯一的女儿,你爹只娶了一个正妻,又哪来的嫡姊与嫡母?况且若是我写的手札果真被烧了,那我如今放在书房里的那本,又是谁的?」
「你放在书房里的那本,自然是你的,而我得到的那本,也是你留下来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定定地望着他,容色端凝。「陆振雅,我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很是离奇,甚至你可能会觉得荒诞无稽,但我敢对天起誓,以性命担保,我说的绝非虚言。」
他轻声一哼,嘴角扯开一抹不以为然。「你说吧,我听着。」
月娘暗暗调匀呼吸,一字一句,慎重非常。「朱家拿来与陆家合婚的,其实并非我真正的生辰,我出生于大庆三十三年八月初六。」
「你说大庆……三十三年?」
「是,也就是现在离我出生,其实还有二十年。」
陆振雅张口结舌,震惊难抑。
陆振雅将月娘禁了足。
其实也不能说是完全禁足,至少她还是能在正院里闲庭漫步的,只是对外就说她是忧心夫君的身体,特意斋戒一旬,日日都在正院偏厢的一间小佛堂抄经,陆老太太感念儿媳的诚心,免了她每日的请安,并和蔼地吩咐儿媳好好地抄几卷经,到时她们婆媳俩就一起去城外的大静安寺听住持师傅讲经,添些香油钱,为陆家阖府上下祈求福泰安康。
这理由倒是编得很好听啊,连婆婆都被他绕进来了。
月娘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夫君,虽说明眼人约莫都猜得出她之所以闭门躲在院内抄经,其中必有内情,但这顶好妻子好儿媳的高帽朝她头上盖下来,也算是让她颜面有光不是?
于是她也很识相地配合作起戏来,夫君亲自去制茶坊监督那批明前龙井贡茶的封装货运,她就乖乖来到小佛堂里,先是跪在蒲团上,喃喃念了一卷《药师如来经》,接着便在案边坐下,文房四宝准备好,果真认认真真地抄写起来。
只是她写的不是佛经,而是早已深深刻印在她脑海里,陆振雅那本手札的内容。她知道陆振雅并不相信她。
也难怪,莫说是他,连她都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极是怪诞离奇,借屍还魂也就罢了,还穿越时间的长河回到四十四年前?
正常人都难以置信好吗?
何况陆振雅并非粗疏之人,他心思细腻,深谋远虑,又曾遭受过枕边人背叛,到如今仍深受病痛的折磨,这样的他,若是被她三言两语一说便信了她,她才会觉得他傻得糊涂呢!
他认定了她是在说谎,也怀疑她背后有人指使,接近他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机,而她百口莫辩,只能默然以对。
这世间谁对谁的信任,都不是平白得来的,她与陆振雅之间有什么情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吗?还是曾经同甘共苦的患难之交?
她不过是一个与他成亲之前,尚且谋画着与同村小伙子私奔的陌生女子,嫁给他未及满月,又屡屡表现出各种不寻常之处。
骂她一句一派胡言已经算是客气了,将她关禁闭,让她抄写佛经也只是刚好而已。
她能理解他,至少还愿意给她一段观察期,没直接将她赶出陆家,否则他随意找个借口将她送回娘家,她一个没权没势的乡下丫头,又能如何?
她感激他,但不代表她就这么认了,他不信她,她就要做到让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为止。
就从默出他的手札开始。
她可以默出他写过的,甚至默出他还来不及写的,月娘一边默写着,一边在脑海组织回忆,过了片刻,她逐渐入了神,纸上的簪花小楷像是浮动了起来,一个个墨黑的字团在空中飞舞,再落下来时,便成了另一种苍劲有力的字迹,如笔走龙蛇,端逸又潇洒。
那是他的字迹。
或者该说,是他双目失明前写的字,笔锋精妙,力透纸背。
待他眼睛看不见后,他就不写日记了,只偶尔请人代笔,记录一些重要的事,她猜想最后几页那些笔势偏向龙飞凤舞的草书,大约是宋青代写的。
直到他确定了自己油尽灯枯,逃不过英年早逝的命运,才又亲手写下最后一篇,将自己中毒失明的来龙去脉娓娓道出,字字血泪,句句痛悔。
他写得极乱,许多字甚至交错重叠在一起,怕是根本没期待有谁能看到,只是宣泄心中愤懑而已,岂料这本手札会意外落入后世一个小姑娘手里,还被她藏在身边好几年。
月娘觉得,这就是她与陆振雅的缘分。
冥冥之中,是有一条红线将她与他牵在一起的,所以上天才送她回到四十四年前来寻他。
嗯,应是如此。
月娘对自己微笑颔首,舒开了胸怀,从容不迫地地默写起来。
第七章 重生难置信(2)
春喜捧着两碟厨房刚做好的点心过来,见大奶奶一脸愉悦灿烂的笑容,不禁一愣,目光扫向一直静静守在一旁帮忙磨墨送茶的秋意,以眼神问她大奶奶这是怎么了?被大爷禁足还这么开心?
秋意表情不变,只是对春喜微微一笑,表示主子们有矛盾,不关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事,还是装作不晓得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