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小男孩显然难以辩驳,只能以一个又一个娇气的冷声来表示自己的不屑。
莫说与他面对面的月娘了,就是躺在里间床上默默听着的陆振雅都暗自觉得好笑。
这傻孩子,到底晓不晓得自己正被一个大人逗着呢?亏他平素那么机灵讨巧,在他祖母跟前上墙揭瓦,皮得跟只猴儿似的,现下遇到一个手段厉害的,就只能哼哼了。
陆振雅不禁莞尔,只听陆元拗不过月娘,高声嚷嚷起来。
「反正我不服气,这盘你赢了不算,再下一盘!」
「嘘,小声点,你爹爹在里间睡着呢,莫吵醒他了。」
「喔。」小男孩面色一赧,乖乖放低了音量。「姨,我们再下一盘。」
「好,你等会儿,姨先进里头看看你爹爹……」
陆振雅一顿,忙闭上眼,放缓了呼吸,假装自己仍沉睡着。
一阵轻细的跫音响起,他能感觉到她轻手轻脚地卷起了珠帘,进到里间,来到床边,静静地打量着他。
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袭来,撩拨着他的鼻尖。
陆振雅不由得想起之前与她肌肤相贴时,那莹腻软嫩的触感,胸口悄悄泛开了一丝异样。
「还在睡呢。」月娘低喃着,俯下身来,一只温软的小手放上他额头,又摸了摸他干燥的颈脖。「没发汗,应该是没事吧。」
她自言自语着,替他掖好了被子,又彷佛眷恋地瞧了他半晌,才盈盈转身,静悄悄地离开。
奶声奶气的童嗓扬起。「姨,我爹爹还没醒吗?」
「嗯,你爹爹这阵子太忙,累了。」她声调温柔似水。「让他好好地睡,姨陪你再下一盘棋。」
「这次我一定会赢你的。」
「你赢了,我就再做兔子点心给你吃。」
「哼,我才不稀罕呢!」
「嘘,我们小点声,莫吵到你爹爹。」
「好……」
两人说话声渐低,陆振雅听不清了,胸口却融融的,流着一股他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暖意。
曾经,他的心愿只是与自己的妻儿过着如这般岁月静好的生活,偶尔兴之所至,便制一款新茶,也不求名动天下,只希望品到他制的茶的人都能品出舒心如意的味道。
与潘若兰是自幼便定下的亲事,虽然对她从不曾有过热烈如火的情意,但既娶了她过门,他也希望能与自己的妻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可他料想不到,从头到尾,她的贤慧都只是虚情假意,温顺羞怯也都是装出来的。
她早就与别的男人暗渡陈仓了,嫁给他,是难违父母之命,更是为了帮助那个男人对付他。
不过是个蛇蝎毒妇!
他恨自己一叶障目,不曾早早看透那女人的虚伪,那时的他虽尚未失明,却比眼瞎还不如。
如今他再娶续弦,却已不再作那风花雪月的梦了,现实,总是丑陋得令人心寒——
「有些人虽然眼睛看得见,却目中无人、不辨是非,那才是真正瞎了,其实判别世事人心,不仅仅是用肉眼来看,更重要的是一个人有没有用上心眼。」
他想起自己娶的新妇曾对他说过的话。
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呢?
他几乎能肯定,那番富含哲理不是一个没读过书的乡野丫头说得出来的……
帘外传来一阵骚动,拉回陆振雅迷蒙的思绪。
「秋意,有事吗?」
他听见月娘轻柔的嗓音。
「宋青与王总管在外头,欲求见大爷。」
「大爷还在睡呢。」
「说是有急事禀报。」
「确实很急吗?可是……」
月娘话语未落,陆振雅已坐直上半身,朝帘外扬起嗓音。「让他们在外头稍候。」
「是,大爷,奴婢这就去传话。」
秋意退下后,月娘掀帘进了里间,见陆振雅努力撑着病体欲下床,又是焦急,又是不舍,抢上前来扶他。
「爷,您身子不适,还是莫勉强了。」
「没事,我就坐在外间,听他们说几句话。」
「那我先送元元回寿安堂?」
「麻烦你了。」
月娘帮着陆振雅披上外裳,扶他来到外间座椅上,陆元向父亲请过安,知道父亲有事要处理,乖顺地随着月娘离去。
宋青与王总管这才进屋,两人都是一脸急色,王总管迫不及待就开口。
「大爷,事情不好了!」
「怎么了?」
「方才制茶坊的张管事来报,几个负责炒茶的老师傅闹起来了。」
陆振雅剑眉一捧。「他们闹什么?」
「他们嫌弃主家给的待遇不好,如今正闹着要请辞呢,张管事眼看留不住人,特来请大爷拿个主意。」
嫌待遇不好,闹着要请辞?
陆振雅面色深沉,在脑海稍稍玩味眼下形势,已是心里有数。
十有八九,是苏景铭那边耍的花招!
第六章 炒茶功夫深(1)
算着日子,惊蛰过后,就该是采收今年第一批春茶的时候了。
这段时日,陆振雅除了偶尔来正房陪月娘与陆元吃顿饭,大部分时候都是在书房里,就连晚间也是直接在那边歇下。
月娘琢磨着,此时正是忙着采茶制茶的时候,陆振雅约莫是想以事忙为由,借故疏远她。
自从新婚之夜那晚,两人同榻而眠,接着隔日他因寒毒发作,她为了让他好受些,没羞没臊地搂着他睡了两个时辰,夫妻俩便再也没亲密过,就连他陪她用膳时,也不怎么开口,即便说几句,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家常话。
她想,他是有意躲着她。
这并不令她意外,毕竟两人成亲并非他本心所愿,何况他还是那么一个清高自持的男人,自是不乐意在一个几乎是陌生的女子面前展现他病弱的一面。
还有一点,他不信任她。
也难怪,这阵子她在他面前的言行举止,确实不像是个出身农家,连大字应该都不识得几个的乡野姑娘。
他对她有所提防,是应该的。
但她不能一直任由他与自己疏离,她是真心想与他同甘共苦的,真心想与他夫唱妇随、鸳鸳成双。
尤其是这几日,她可以隐约察觉到陆家的茶叶生意应是有了些情况,否则陆振雅也不至于拖着病重的身子,日日强撑着与那些络绎不绝的管事与掌柜们议事,就算他自己愿意,对他忠心耿耿的宋青想必也不忍见他如此操劳。
连宋青都劝不动他,可见事情必定严重,甚至有可能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
她其实很想帮忙的,但她一个年轻的新媳妇,婆婆愿意让她帮着协理府里的中馈,已算是给了她莫大的面子,她又怎能不知进退,插手过问爷们在外头的生意?
她要是敢多嘴,别说夫君不会给她好脸色,就连那个耳根子软的婆婆也可能听信谗言,对她这个新媳妇挑三拣四起来。
她得想个委婉的方法才是……
「你发什么呆?」一道幼嫩的童嗓拉回月娘迷离的思绪。
她一凛,抬眸望向正蹙着眉头、嘟着小嘴瞪着她的陆元。
今日天色晴好,已有了春暖花开的迹象,陆元兴致高昂,一早用过早膳后便来寻她,拉着她来到花园一处凉亭,说是要与她斗棋。
春喜领着几个小丫鬟在凉亭的竹椅铺了软垫,竹桌上则摆上一壶茶并几盘瓜果点心,一大一小便下起了五子棋来。
月娘只用了三分心思在棋盘上,七分却是想着自己的心事,终于被这机灵的小鬼头发现了,不满她的走神。
「轮到你下了。」他闷闷地提醒。
「喔。」月娘随意扫了一眼盘面,落下一子,就这一步,轻轻松松断了陆元处心积虑、好不容易才快要连成五子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