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峨嵋摸了摸自己用药粉故意改换了肤色,显得暗沉微黄的脸庞,轻快地上前拦住了马车。
「兀那小儿,好大的胆子,敢擅自拦下威武将军府的车?」两名护卫上前就要驱离。
「小人是受主子之命,前来送礼给少夫人的。」常峨嵋低着头,压粗着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正值变声期的少年公鸭嗓。
「你主子是谁?为何不呈上拜帖?」护卫皱眉,不为所动。
常峨嵋夷然不惧,理直气壮地笑道:「大人莫怪,小人只是个跑腿的,主子没有发话,断不敢擅自将主子名讳宣于人前,只请少夫人亲眼一观,自然知晓。」
少夫人严氏的清亮婉转嗓音透过车帘而出。「想必是我那几个闺中好友故意同我玩笑呢,张护卫暂且退下,娟女,接过这小郎手中礼盒,赏他。」
「诺!」张护卫迟疑了一下,两人依言退至车侧。
侍女娟女轻轻跃下车沿,瞪了这个唐突莽撞的小郎一眼,哼了一声,劈手夺过她手上的礼盒,随即掏了几枚刀币扔给了常峨嵋。「是我家少夫人宽宏大量,否则赏你一顿板子都不为过。」
「小人知错。」常峨嵋假装瑟缩了一下,捏着赏钱忙作了个揖,而后急急退去。
待绕过墙角后,她嘴角上勾,匆匆脱下青色的小郎衣袍翻过来外穿,转眼成了一袭鹅黄女子袍子,再三两下打散了小童的发髻,迅速绾成了个未嫁少女的莲花团髻,其余的青丝长长披散在背后,刹那间清秀小郎已化身娇俏少女。
严氏自喻人缘广、消息灵通,今日这份送上来的礼,她不论出自好奇抑或是自信,最后都会收下的。
而在继续上路的马车中,一身素雅中越见艳丽大方的严氏看着珍贵的小紫檀木匣子,心念一动,小心翼翼掀开。
里头是一张雪帛,上头墨字清俊优雅风流,写的是一阕缱绻的情诗,下头还是一方宛若凝脂的羊脂玉纸镇。
……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思……
严氏脸蛋悄悄红了,她心惊又悸动地忙合上了小紫檀木匣子,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此乃司马相如的「美人赋」,而这字迹……这字迹正是以书法善赋及其清贵俊秀容貌,倾倒无数女子的太史令晏慈所有!
晏慈纵然年近四十,却身姿挺拔修长,翩翩儒雅,谈笑举止间意态风流,甚至远比大多数年轻郎君还要风采迷人。
严氏有些口干舌燥起来,纤纤玉手紧紧压着狂跳不止的胸口,头一个闪过脑际的念头便是火速将这惹祸的物事给毁尸灭迹了,可是——晏慈看似只区区一太史令,但身为长平郡主的夫君,他也自有他丰厚的人脉。
多结一份善缘,对她自是有益无害,况且就连长平郡主的夫君都暗中倾慕于自己……
严氏不自禁虚荣而骄傲地笑了起来,慵懒地斜依在迎枕上。「娟女,把它收好,记得老规矩。」
「诺,奴知道。」娟女熟门熟路地将之锁进车厢内一暗匣中,待回府之后,自然会藏在一个更秘密之处。
接下来半个月,这个「清秀小郎」时不时便会冒出来,送上的是「美人赋」中的其他香艳绮丽篇幅,里头不忘夹带精致小巧珍贵的玉佩环珰,皆是能讨女子芳心欢喜的小物件儿。
终于,严氏有一日再也忍不住,在一处隐密的茶楼亲自召见了她。
「你家主子这究竟是何意?」严氏做出一副冰清玉洁贞妇的严肃神情,哼道:「本夫人看在你家主子是长辈,又与我公公、夫君同朝为臣的份儿上,只当是寻常世交往来,可没料想他倒是越来越胆大悖礼了,难道就不怕我禀明公公和夫君,向皇上参他一本吗?」
常峨嵋低着头,小脸被药粉涂改得黯淡不起眼,她沉吟了一下,装作硬着头皮道:「请少夫人别为难小的了,主子对您一见倾心不能自已,这才甘冒大不韪之罪,暗暗将这份恋慕痴狂之心寄赋相托,主子从不想造成您的困扰,可也请少夫人莫这般狠心,斩断绝了主子这一腔情丝。」
「你还胡说?」严氏娇斥,却一点儿说服力也无。
「少夫人息怒,若是主子知道小的不会说话,惹得少夫人生气了,肯定会重重责罚小人的。」常峨嵋装作战战兢兢。
「哼,算你识相。」严氏纤纤指尖轻弹了下金丝银线绣成的朵朵牡丹袖摆,仿若不在意地随口问:「你主子……今日派你来,还说了什么?」
常峨嵋肚中暗暗一笑,面露喜色。「不敢瞒少夫人,主子说了心知少夫人罗敷有夫,不敢奢望终有一日能得少夫人回眸青睐,只盼能得少夫人只字片语,聊做宽慰……」
严氏心一跳,目光凌厉起来。「休说此话!闺阁妇人笔墨岂可流于外男之手,你家主子这是想陷我于险境吗?」
「不不不。」常峨嵋忙摆手,苦笑连连。「主子绝对未有不利少夫人之心啊,只是思极渴极爱慕至极……唉,罢了罢了,既然少夫人如此决绝无情,小的也只能回去斗胆相劝主子一二,冒死相谏主子,慎记自己太史令和郡马的身分,莫再误人误己了。」
话毕,常峨嵋果真摇头晃脑叹气连连,躬身就要告退。
「且慢!」严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内心强烈犹豫挣扎,最终还是脱口而出,「你,且等等。」
「嗳。」常峨嵋乖乖停住了,还是垂着头,一副折了任务无颜回去见主子的沮丧模样。
严氏贝齿咬着下唇,艳丽雍容神色复杂,最后犹是低声道:「若非敬重仰慕太史令的才情,今日便是你跪下来向我磕头磕死在这儿,我也决计不会允许自己的闺中笔墨流出一字半句的。」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常峨嵋大喜过望,拱手连连拜道,「多谢少夫人成全了我家主子一片痴心……」
「少夫人——」娟女在一旁终究忍不住了,上前提醒道:「万万不可啊!」
娟女是随严氏出嫁至将军府的死忠家生子侍女,举凡严氏想做的,她无一不从,以往严氏并非没有同旁的权贵……往来甚密过,但从未留下足以被做为把柄的私人物事。
「我自有主张。」严氏瞥了娟女一眼。
「……诺。」娟女只得退下。
待严氏以簪花小楷写了一小行字,而后掷与「清秀小郎」,背过身去轻哼道:「但愿太史令说到做到!」
「小的必定替少夫人带到此话。」常峨嵋仔细妥当地将这小帛吹干了,卷起来贴身收好,哈腰退去。
娟女见「清秀小郎」离开茶楼雅室后,眼巴巴儿地望向严氏。
「少夫人?」
「娟女放心,我岂会是那等轻易入彀的傻子?」严氏冷冷一笑,「若没好处,太史令只想凭着他的容貌和才华便撩拨于我,当我是头一日见这世面呢!」
「既如此,少夫人,您又何必当真传了这帛书去?」娟女稍稍松口气,却仍有些不安。
「公公和夫君虽然在兵部和金羽卫各自任职,可现今内外无大战,想累积功勋更上层楼,何其太难?」严氏眉宇间有一丝烦躁,长吁了口气,目光深沉。「这吃人的世道,不想被踩在脚下,便无论如何也要爬上山巅。太史令虽然不是什么高官勋爵,但他有个对其千依百顺的郡主妻子,只要他哄上几句,那个郡主娘娘巴不得把心全掏出来以博郎君一笑——我若没抛出一点儿甜头,往后能支使得动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