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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世俗的观点而言,“在一起”无非是一男一女,情投意合,托人说谋,然后成亲生子,共偕白首。可是对他们而言,真的就只是“在一起”,相互陪伴,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好与坏都有对方担待,无关乎世俗或名分什么的。

  或许对旁人而言,两个男人一起,听起来惊世骇俗、不伦不类,可是在我看来,就是觉得他们彷佛生来就是一起的,再也不会有谁比他们更契合、更懂彼此、也更珍惜对方。

  有时我都在想,找名女子也不见得能如他们这般相契相知、相惜相恋,要真能拥有这样的幸福,我也愿意另一半是个男人啊!难怪爹一巴上就死也不肯放开父亲了。

  话再说回来,我这个富贵小少爷可当得一点都不富贵,虽说是衣食无虞,可父亲在对我的教养上是极为严格的,该要求的从没放宽尺度,疼爱归疼爱,也将分寸拿捏得很好,犯了错该挨的板子更没少挨过,与外人想象那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娇生惯养的日子可是差得远了。



  父亲是那种很理智的人,要想把我宠成不可一世的败家子也不容易,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连对下人也不曾颐指气使,那一身的气质——我很难具体形容,单单是沉静倚坐窗口,那股谁也仿不来、谪仙般出尘矜贵的风雅,就是一幕浑然天成的景致,教人不舍移目——

  他唯一不理智的时候,大概也只有遇上爹时吧!小时候我常常觉得很不平,为什么父亲规定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事,换成爹就什么都没关系了?

  说到我这个爹就更没天良了,在我满七岁那一天,他送给我的大礼居然是一间布庄,直接扔账本要我看着办。

  再然后,八岁那一年,是三间米铺。

  九岁那一年……我决定我受够了(其实是吓破胆了),抢先在他扔给我更多东西以前,哭丧着脸想去找父亲求救。

  那几日,父亲染了一场小小的风寒,爹居然就理直气壮把我扔在书房里一个人摸索账本,自己窝进灶房,为了一锅父亲生病时一定得吃的百合莲子粥,把百来间店铺子搁在一旁,固执地非得亲自熬出他要的熟软度、浓稠度、顺口度——我实在想不透,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恭喜你那败家子又玩垮一家米铺子,你只剩粥可以喝。”

  我躲在房外,看爹一匙匙喂粥,一边还不忘损我。

  “……你又胡乱扔什么给意同了?”

  “不多,就五间古玩铺子。他要更不争气些,你未来就只剩清水喝了。”

  什么——这回是古玩铺子?我才九岁,是懂什么古玩啦!

  然后父亲竟还好气又好笑、用一点指责力都没有的柔软语调说:“你别太过分了,儿子是生来这么欺负的吗?”

  “你心疼了?”颇不是滋味的哼气。

  “……”房内诡异地安静了片刻。“跟自己儿子吃什么醋?”

  ……我希望自己被亲爹恶整,和父亲太疼我、放太多心思在教养我这件事上没有太多关联,否则,被亲爹嫉妒的人生也未免太……微妙。

  最后,当然我还是没能斗赢他,只能认命把泪一抹,认清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当那种斗鸡赌犬、上上花楼、偶尔再当街调戏一下良家妇女之类纨绔子弟的命,乖乖拨起算盘珠子,我实在不想当严家的罪人,害父亲只能喝清水度日。

  在“害怕严家会被我败光”的压力下,十岁那年,总算能勉强把爹交给我的这几家店铺子撑住,十二岁时,小小赚了一点,年底将账本交给爹审阅时,那张对我从来都不苟言笑的冷肃面容下,浅浅扬起了一抹笑。

  淡淡的,不明显,但那确实是笑,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是欣慰与骄傲吗?

  那一日,鲜少与我亲近谈心的爹对我说了很多心里话,包括必须努力赚这么多钱的原因。

  “会怪我这么逼你吗?”他应该也知道,对一个七岁孩童而言,他几乎是用强制威胁的手段了,而且是逼着我在最短的时间里,有最极限的成长。有段时日,我常常夜里作恶梦,梦见严家被我玩垮,只剩几片破败屋瓦在头顶上摇摇欲坠,然后几度吓醒过来。

  他说——

  “我只是想确保,如果我不在了,还有个人可以撑起这个家,替我守护好你父亲,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时日等你。”

  “爹怎么会担心这个?”这是不合理的,爹正逢盛年,处在人生最精华的璀璨阶段,平日连个小病也难得染上一回,而父亲年长了爹九岁,身子又不好,应该是我们常常要担心父亲才对呀。

  “三十年寿呢……谁知还有多少……”他喃喃自言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当我想再问下去时,他已经转移话题,径自交代起一些大大小小的事项,还嘱咐我,每年抄上百本经书、捐万石米,这是他发的愿,若是他不在了,我无论如何得替他做到。

  将这种事发落给一个十二岁的孩童,不觉太儿戏了吗?不过爹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会将账本扔给七岁稚童的人,好像也不需要太大惊小怪。

  我是到那天才知道,原来祖父过世那一年,请了庙里的住持过府为其诵经,爹是在那时,遇上那位云游的高僧。

  那位高僧告诉爹,父亲具仙骨,非凡夫俗胎,早晚是要回归本位的,这一生,无妻无子,姻缘空虚,亲恩浅薄,本该四大皆空,来这世间一遭,不过是感民所苦,是世间人的执念,强留下他。

  于是,代价便是一生受病体折磨,若要免其苦难,必须年年抄上百本心经,赈济白米万石,积千万福德,回向予他。

  “这种话,爹信?”

  “事关你父亲,姑且信之又何妨?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他少受些苦,为何不做?”

  不但做,还做了十二年。以往每年冬天,父亲总要熬得死去活来,这几年父亲几乎没再发过病,所以爹才会持续做了这么多年。

  他说,他这个人没那么多良善之心,做的事情多半是有所图谋,为善图的也是父亲的平安康泰,就为了这一人,要他救再多人他都愿意。

  “可是后来还是有发病过啊!”那次可吓坏我了。

  爹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有一年,山西大旱,我让人送了米粮过去,有一车在运送中出了点意外,负责的管事想,也不过就一车,这么多白米应是足够赈济那些灾民了,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便没有回报,然后那一年,你就半夜哭着跑来听松院找我了。”

  说完,我们双方俱是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爹赋与我这么沉重的担子,对当时的我来说,内心其实是既开心又惶恐的。开心的是,爹如此看重我;惶恐的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扛不扛得起。

  最后,他说:“我信任你。最重要的事,只能交代给我最信赖的儿子。”

  我想,这应该是他这辈子到今天为止,对我说过最温情的话了。

  为了不负爹的交托,我从不敢让自己有丝毫懈怠,常是在书房抱着账本睡、跑店铺子永远比回家多。

  约莫是十六岁那年,“天”字铺布庄的萧大掌柜因病走了,留下寡母与一名十二岁的独生子。那时“天”字铺爹已交到我手上,我代爹去慰问,送了奠仪。

  萧掌柜的独生子问我,店里头缺不缺人?他很聪明,会很多、学很快,对我会有很大的帮助,不用他是我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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