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男子,他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败在一个女子的脚下。不同于对媺娖的臣服,而是一种钦佩的震惊,他想,不会再有谁给他这样的感觉。
楚若水,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子,晶莹通透,爱得坦荡,从未沾染任何世俗之气,像久违的山间甘泉。
这样的女子,他怎能不喜欢?怎能拒绝?
但她实在不该挑这样的时刻,在他最内疚的时候向他告白——她可知道,他再一次欺骗了她?
眼前的美人蕉,是野生的,但这花丛中的坟墓,却是他连夜叫人建筑的。
偌大的扬州,教他一时半刻去哪寻找遗忘的坟址?不如假造一个,至少能哄她开心。
所有对她的欺骗里,惟独这次,算是善意。
只是欺骗终究是欺骗,要他利用这次欺骗换来她的感激,得到她的爱情,就算她愿意,他亦不允许……
薛瑜没料到再见朱媺娖却是这样的心情,头一次,没有喜悦,亦没有任何纠结,甚至失去了怨恨,变得平淡从容。
他的思绪依然停留在白昼的那番对话中,眼前不时出现若水纯净的脸庞,挥之不去。
「你怎么来了?」他镇定地对朱媺娖道,彷佛面前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故意把婚期推迟了半月,来看看你啊!」她笑道,「没拿到新婚礼物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他才离京,她便后悔了,不祥的预感时刻煎熬着她,迫使她不得不快马加鞭前来,一探事态的进展。
从前她不曾把楚若水放在眼里,觉得对方不过是毫无威胁的小卒,她只需勾勾手指,就能将薛瑜套牢在身边。
可自从那一晚,当她知道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后,便再也不能小觑楚若水的存在。
毕竟,肌肤之亲非寻常接触,会令本来没有感情的两人产生莫名的情愫。
她真的好怕,怕楚若水自曝真相,以薛瑜的个性,断不会当一切是虚幻。
「公主要的东西在此,」他将半张羊皮拿出,淡然递到她面前,「有了这份新婚礼物,公主可以安心成婚了吧?」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举动,让她越发担心。
「瑜,你还在生气吗?」她微笑,「我说过,就算跟周世显成了亲,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变的。」
是让他做地下情夫吗?凡有自尊的男子,都不会答应这种荒谬的提议。
他忽然发现,从前的自己犹如囚困之徒,只注视着眼前的天地,忘了外面世界。其实,只需轻轻推开那扇门,就会看到另一片桃源。
此次跟若水南下扬州,一路上阅尽千帆无数,骤然感到心胸变得似长天一般开阔,往昔的纠结消融殆尽。
他很想抛下京城的一切烦忧,在这芳草茵茵之地,享受如春气息,只面对令自己舒怀的女子。
「瑜,你为什么不说话?」看着他眉心微蹙,朱媺娖不禁忐忑,「你到底在想什么?」
「礼物公主已经拿到,可以起驾回京了。」他低声道。
「好啊,你跟我一起回去。」朱媺娖心间一紧,急道。
他摇头,生平第一次拒绝了她的命令。「不,我在扬州,还有些未完之事——」
「不如坦白说,你不能抛下楚若水。」朱媺娖愠道。
的确,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在利用完她以后,无视她的表白,当一切不曾发生似的。
他的良心,他的牵绊,他所有潜在的情感,不允许他这样做。
「瑜,你爱上她了?」朱媺娖只觉得一颗心就快跳出喉咙,声音都在颤抖,「告诉我,你没有对她动情……你说过,不会喜欢她的。」
他的确说过,倘若对若水产生任何想法就遭五雷轰顶,如今,这个毒誓彷佛在责罚他赌气时的口无遮掩。
有时候,人是要给自己留点余地的,因为感情如湍流,不知方向,难以掌控。
「在我眼里,若水并非什么大顺公主,」他缓缓地道,「她只是我的一个小妹妹,无论如何,我不会抛下她不管的。」
此时此刻,他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政治立场、权益阴谋,其实都不重要,人与人之间惟一可靠的联系,只有感情。
楚若水,是他一生都不想与之分离的女子。
第6章(2)
「那我呢?」朱媺娖叫道,「难道你就舍得我?你忘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吗?」
她冲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紧紧贴住他的胸膛,泪如泉般涌出。
「瑜,你说过,要一辈子守护我的,」她强行索取他的承诺,「不要让我独自回京——」
她也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吧?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出嫁?为什么就不肯给他一丝怜悯,顾及一下他的感受?
「瑜,我的初夜给了你,这一世就是你的人了,」她一再提醒那晚的意外,「你说过要宠我、疼我,难道都是假的?」
没错,那一晚……假如现在还有什么能牵绊住他,或许就是那一晚该付的代价。
他这辈子,若说有什么后悔之事,恐怕就是那次酒醉后的糊涂事……只为片刻的欢愉,戴上了一辈子的枷锁,桎梏了人生。值得吗?
「再说,你送我的礼物并不完整,」朱媺娖挑剔着,「这藏宝图只得一半,而且上面写着令人不解的文字。」
「另一半在盘云姿手中,我能如何?」薛瑜忍不住反驳。
「这上面的文字,至少你得了解其中含意吧?」她讽笑,「否则等同于废纸一张。」
「这是女书,不传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在故意刁难他吗?薛瑜只觉得自己已到了忍耐的极限。
「那你就去跟楚若水打听啊,想个法儿让她将女书传授于你,」朱媺娖双眸瞪着他,「应该不难吧?」
「她凭什么告诉我?凭什么?」薛瑜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毕竟面对的是自己深爱过的女子,他不想发火。
「凭她深爱着你,」朱媺娖逼近一步,「你若肯下些工夫,她一定会教你的。」
「不!」他摇头,做出违逆她的决定。「我不会再从她那儿打听什么,一切到此为止。明白吗?媺娖。」
「什么意思?」朱媺娖眉头一拧,霎时僵住。
「这张藏宝图,是我送给你最后的礼物——」他在万般艰难中做下抉择,要从布满荆棘的困境中走出来。「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为你做任何事了。」
「你再说一遍!」朱媺娖难以置信,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说过,要永远照顾我、宠爱我的——」
「我后悔了。」他终于承认自己并非如想像中的痴情。「这份感情,我不想再维系下去,实在也坚持不住了……」
坦言自己变心,真有这么难吗?算是十恶不赦吗?
假如上苍因此将他打入地狱,万劫不复,他亦不会后悔,因为该做的,他都已做到,甚至超出了底线。
他真的累了,不想再继续,就算有人以拿走他的性命做威胁,他也会如此回答。
人生何必苛守错误的承诺?及时回头,或许还可以找到让彼此神怡的天地,不必被错误的决定綑绑折磨,摧残至死。
他当然看到了她难以置信的眼神,听见她决堤般的哭泣声,然而这一次,他没有上前安慰,任由她宣泄情绪。
太狠心了吗?呵,反正已经决定当负心之人,就当到底吧。
因为在他的心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轮明镜,映耀了过往,让他看清从前的是与非,以及该如何面对未来。
薛瑜站在楚若水房间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