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少初叹笑了两声。「还很难说,毕竟,他到现在都还想不起我是什么人。」
如果真的曾有一点点情分在的话,不可能在见到他之后,还想不起来他是谁。可见得十一年名存实亡的关系,浅薄到连留存在他记忆一角都不曾。如今想来都觉得可叹,为那多年的等待。
他曾经……痴心地等待过一个人,只因他们有着共同的家园。然而如今,家已破,人已散,想来是再也回不去了。
吏部尚书端详着项少初年轻的脸庞,若有所思的噙起一抹与严肃的脸庞不搭调的温和微笑。「少初,你怨恨过他吗?」
站在窗边的项少初在日光下透亮的脸庞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似乎曾经听过这句话。「好巧,老师,他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那你怎么答呢?」吏部尚书十分好奇地问。
「我说我不知道。」他转过身去,看着窗外兀自绽放的朱槿花。
「等待十一年的感觉,难道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
项少初苦笑地扯了扯嘴角。「或许是当局者迷吧。我只确定当时的我如果再等下去,我一定会疯掉。而我,怎么能怨恨一个保家卫国,牺牲了自己的家庭以换取边关和平的大英雄?」
吏部尚书表情若有所思地评论道:「看来当个英雄之妻并不容易啊。」
「我不知道换作别人的话,容不容易,但当年的我的确做不到。」他从来都不喜欢等待的滋味。
「那你想,如果他发现你就是……」
项少初只是摇摇头。「太迟了。」他深切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头成为从前的那个自己了。事情已无可挽回。
吏部尚书端详着项少初越见坚毅的脸庞,不禁问道:「或者,有没有可能,你们两人其实谁也不曾真正了解过谁呢?」
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落难的项少初时,他脸上那份不甘心的表情。或许正是为那份不甘,贵为一国首辅的他,才会一手提拔……
项少初还未及回答,月海刚好走了进来,看见小几上的一小迭书,便道:「要用的书都找到啦,朱罂?」
放眼满朝文武,大概也只剩下眼前这名掌理全国珍贵图书与重要知识的兰台大夫胆敢直呼吏部尚书的名讳了。
吏部尚书回神过来,板起脸孔道:「我很久没用那个名字了,别那样称呼我。」
月海耸肩,毫不在意地说:「就因为你很久没用了,如果我不提醒你,万一有一天,连你自己都忘了你的名字时可怎么办?」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项少初,随口便问道:「项侍郎,人是不可以忘记父母给的名字的,你说是不是?」
项少初微愣了下,但立刻又反应过来,也不反驳,只是笑问;「那么,月海大人,你的名字果真是『月海』吗?」
月海闻言,不禁也错愕了那么一下,而后转为哈哈大笑。「好、好、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吏部尚书理应苍老的眼中有着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光芒。「老书虫,你还是啃你的书去吧。」
「我一直都在啃书啊。」月海笑道:「只是这满屋子书又没长脚,不会跑,可劳你首辅大人亲自来借书的机会却不多,都多少年朋友了,总得拨出一点时间叙叙旧吧。」
「有什么好叙的?我跟你似乎还不到可以叙旧的交情吧?」
据闻月海大人与吏部尚书是同年入朝的进士,不过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尔谈论起此事的人,大多记不得当年谁是第一、谁是第二了。当然,若真要找出榜单,查出实情并不困难。只是那样做的话,事情就没意思了呀。
吏部尚书年事已高,须发尽白,声音听来也颇为苍老。而月海大人则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头发还乌黑漆亮的他,年纪有可能跟吏部尚书差不多。
但如果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吏部尚书的皮肤还带着年轻人才有的弹性和红润。有时项少初也会怀疑起这位当朝首辅的实际年龄是否真有外传的那么老?
项少初带着有趣又好奇地眼光看着眼前这两名年纪照理说应该都有一大把的前王遗臣,一方面既为两人的驻颜有术感到惊奇,一方面又为这两人似友非友、似敌非敌的交情感到新鲜。
两人都身穿朝服,只不过首辅的朝服穿得端正不苟,而月海大人的朝眼却穿得像是披挂似的,很有些漫不经心的江湖味道。
这两个个性南辕北辙的人不知是怎么凑在一起的?其中应有些秘辛吧……
大约是察觉到被一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正你往我来,舌斗得好不精彩的两名老臣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
一个十足严肃、一个笑容满面的看着项少初说:
「项侍郎,你应该还有事要忙吧?」是吏部尚书。
呃哦,赶人了。项少初识趣地点点头。忽然想到最近流传在这个国家里的一个传闻——东陵男风日盛……
不知为何,他不敢纵容自己再乱想下去。唉唉唉,胡思乱想也是要有节制的,何况他现在还有别的事得烦恼勒。「那么,两位大人,我就先告退了。」
「不送。」两位大人异口同声地说。
项少初微一耸肩,转过身,踩着沉稳的步伐离开。
第7章(1)
借给卫齐岚的传令鸟在夜里飞抵了御赐的侍郎府。
估计鸟儿飞行的速度,大约是在两天前传回来的。
当时项少初还未入睡,听到风中有拍翅的声音,才打开窗子,青色的鸟儿便飞上肩头,带来远在百里外「他」的消息。
趁着景禾帮忙喂食劳累鸟儿的同时,项少初摊开那纸系在鸟爪上的纸条。
只见小小的纸条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一见到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心上像是有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喂食过鸟儿的景禾转过身来,看见脸上挂着笑意的主子,忍不住问道:「是是好消息吗?」
三年多来,鲜少看见主子脸上出现这种丝毫不像一般男子脸上会有的表情。
而他当然知道这鸟儿是出借给谁,又是谁传来消息的。毕竟是他亲自将这对珍贵的鸟儿送到将军府去的。
不知道为何缘故,他竟有些嫉妒……嫉妒起那个男人竟然能够让主子为他费神挂心。特别是,主子从来不曾这么将一个人放在心上过……
他隐约察觉得出,卫齐岚和主子之间有一段渊源。但主子守口如瓶,随侍多年来,从不曾听主子说过有关卫齐岚的事。因此即使是他或者是秧儿,也猜不出卫齐岚在主子过去那如谜团的岁月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消息,不过大概跟坏消息沾不上边。只不知为什么他会以为我会在乎。」扬了扬唇角,递出纸条。「替我烧了吧。」
将纸条递给景禾时,项少初突然想到,这也是头一回,卫齐岚主动传来音讯。从前的他总是音讯杳然,像一只飞上天际就消失了的纸鸢。当他背后那个没有声音的妻时,他捉不住那条牵系着他归来的线。
也许真如吏部尚书所言,卫齐岚也变了。
也或许是因为,从前那个殷殷等待他的人,不是他能停靠的岸。
若是以前,也许会为这领悟心痛吧。然而,事隔三年了啊,一切都变了。也无法再回头了。
传令鸟是一种体力极佳的鸟类,飞行速度极快,不需要太久的休息。
犹豫了片刻,项少初道:「禾,备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