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和礼部在外廷的官署相当接近,走过一个宫院就到了。
手下见项少初自行捧起公文,纷纷站起了身。「大人,要叫杂役来吗?」
项少初摇头。「不用,我想顺道去吏部走走。」
见手下脸色犹豫,项少初咧嘴一笑。「不必担心,我虽然名声不好,可到吏部走动走动,还不至于就被千刀万剐。」顿了顿,又道:「再说,外廷就属吏部和礼部离内廷最近,万一真有不测,我高声一呼,说不定王上就听见了呢。」
说完,也不理那些一个个面有惭愧的属下,自个儿走出了官署。
气候逐渐转为温和,阳光高照,天气甚好。
项少初怀着好心情一路走进了吏部所在的宫院里。
认得他脸孔的人大多双眼圆睁地看着他。人人皆知,吏部尚书对礼部侍郎素来没什么好感,这人怎还敢来?忍不住便多瞧了几眼。又听说项少初甚得王上宠信,可再怎么瞧,也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魅惑人心的本事。
项少初面貌宜男宜女,但顶多堪称清秀而已。他身材纤瘦高挑,一双雪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时常瞧得人打自内心底发麻。除此之外,论相貌,最多只是中上之姿,别无其它可说的地方。
正因他不是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美人,却还坐拥东陵王全心全意的宠信,也因此人们更想知道个中的缘由,可至今仍然没有人能够窥破其中的奥秘。
民间甚至有人谣传项少初深谙房中之道,才能迷得君王不肯早朝。但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便不是人们所能窥知的了。
走进吏部官署,将文书交给负责收受的官员,项少初便径自往官署外一条通向「兰台」的小径走去。
兰台中藏有上万卷书籍,是国之府库。
历来只有学问最渊博的官吏才能够担任兰台大夫。
通常担任这项官职的人对朝政大多没什么兴趣,镇日与书为伍,钻研知识才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日安,月海大人。」项少初躬身作揖。
正在钻研一捆以先古文字简册的月海正是兰台之长。
见是项少初,也没回礼,便急忙招他到身边。
「项侍郎,你来看看,这个字究竟是『车』还是『串』?」这批古字因为简牍年代久远的缘故,有许多字已经难以辨识。
项少初站在月海身边,仔细地判读了简上的前后文句后才道:
「应该是『车』字,四个字和起来就是『有车东来』,若是『串』字的话,就变成『有串东来』,文句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通了。」
「好好好,我也觉得是『车』字。」说完,便又埋首继续他的钻研,再不理会项少初到兰台来做什么。
熟知月海个性的项少初也不以为意,径自往兰台藏书的「文瑛阁」更深处走去,直到他瞧见一名站在书架前,正寻找着所需书籍的老者。
远远的,项少初便躬身一揖。「大人。」
老者转过身来,威严的相貌只消望去一眼,便足以使人望之肃然起敬。
「礼部难道没有杂役吗?居然要劳动项侍郎亲自送例行公文来!」
这名老者竟正是掌控着半壁朝政的吏部尚书。
项少初淡笑回应道:「坐久了,起来活动活动也是好的。」
「不怕被拆吃入腹的话,你尽管往吏部多多走动,出了事我可不会理会。」
「我若在吏部出事,大人对王上也交代不过去吧,底下的大臣们对这一点也都还有些分寸。」
老者哼笑了声。「伶牙俐齿!」
「大人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就着天光,项少初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吏部尚书的脸色。
「托你洪福,成天烦恼要收拾某人留下的烂摊子,哪里有空闲生病!」
「听说大人日前受了风寒,记得多让厨子熬些姜汤怯寒,三月天最容易受凉。」
「哪有什么风寒,别听底下人胡说了。倒是你,这种暖天里还穿着冬衣,怕冷也不是这样,让人帮你补一补才是真的。我记得……你那随身丫头叫什么儿来着?J
「秧儿。」
「那丫头厨艺挺好,回头让她给你炖只鸡。」
「哪里需要吩咐,我已经吃了好几天鸡汤,正想换换口味呢。」
两人一来一往,交换着听来平常,却不该出现在这两人之间的对话。
此时此刻,若是有人闯进来听见了,或许会大感错愕吧。这两人,一老一少,不是明争暗斗的厉害吗?怎会……像旧识般嘘寒问暖起来了?
片刻后,项少初打住闲话家常,转换了话题——
「听说他出发往风川前,去了趟临王府。」
「是吗?他去那里做什么?」吏部尚书问道。仿佛相当清楚项少初口中的「他」是何许人。
「不知道。不过我有点苦恼。」
「苦恼什么?」吏部尚书望之俨然的表情底下,似乎有着另一张他人难以捉摸的真正面貌,而此刻,那张面貌正展现在没有其他闲杂人等的图书收藏室中。
「我烦恼他或许猜出了什么。」
「哦,他猜出了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接受赐花,我照实回答了他。」
「只是这样?」
「还有……」项少初沉吟,眉宇间流露出乎日少见的凝重神态。「他喝了我煮的茶。」
吏部尚书明了地点点头。「卫齐岚终究不是笨蛋。」
「他确实不是,我猜他很快就会想起来。」
吏部尚书微笑。「不过他也不算绝顶聪明,就算他现在想到了,那也太迟了。」
「是太迟了没有错。」项少初点头同意。「不瞒大人,其实少初最近已经有点不太能安于现状了。」
定定看了眼眼前这名年轻人,老者神色转为凝重地说:「也该是时候了,还以为你都不打算有所行动了呢。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该知道的是,有一天若你做出了危及国家根基的事,我还是会亲手毁掉你。」
「我知道。」项少初相信这老人所说的每一个字。「不过大人,我想您也应该相当清楚,有时候如果不掀得彻底一些,很多事情根本不可能改变。」
「当然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点他也是同意的。
项少初再次躬身行了个礼道:「我想您应该也不会否认,替我收拾烂摊子的同时,其实您还满乐在其中的。」
吏部尚书只是微微扯动了嘴角,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有一天,当你站在我这个位子上,成了三代老臣时,你也会跟我一样。」
「不,我不确定。」项少初还没有心思想到那么远的未来去,眼前,他只关注着一件事。「那么,金虎上将死前,确实是到过临王府了?当天临王爷在府中吗?」项少初缓慢地推敲斟酌起来。
吏部尚书看着眼前这名陷入沉思的年轻人,眉梢不由得微微蹙起。「我还以为你说你早就已经不在意了是说真的,看样子,你还是挺放心不下的啊。」
回神过来,项少初有点讶异地道:「是吗?原来我给您这种感觉啊?虽然我得承认,他跟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的确不太一样。」
事隔三余年,有时过往记忆仍会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但三年前的他,与现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如今他是项少初,东陵王最宠信的近臣,同时也是众人眼中的奸佞之徒。三年前,他从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演变。
从书架上挑出几本书迭在小几上,吏部尚书苍老的声音中带有一丝调侃。
「那你可能也得承认,事隔多年,如果你都不再是当年的你,卫齐岚或许也不再是当年抛家弃妻的那名无情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