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伫立在原地良久,试着回复平静。他需要和某个脑筋清楚的人谈谈,得到建议,然而他所认识最睿智的咨商顾问正在长廊上和义大利色狼医生跳着贴面舞。
风穿透了他的丝料衬衫,强烈的失落感几乎令他屈膝跪倒。就在那一刻,他明白了。他全心全意爱着这个女人,割舍掉她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就算他配不上她又如何?她是他所认识的女人当中最坚强的──够强韧得能够驯服像他这样的恶魔。只要她有心,她终究可以让他改邪归正。该死了!他配不上她,但那只意味着他必须努力别让她发现这一点。
只不过伊莎一直是个聪明人。她不是那种感情饥渴的女性,会轻易地被一张漂亮的脸庞所蒙蔽。万一她说的有关他的一切是真的呢?万一她是对的,而他已经习惯用老旧的透视镜看着自己,并没有认出他长成了不同的男人?
他感到晕眩不已。这个全新的观点解放了他,开启了种种他从没想过的可能性。但首先他必须找她谈,告诉她他的感觉。他的心一沉,明白到那或许不会容易。
截至今日,他一直认定伊莎有着无止尽的宽恕能力,然而他已不再如此确定了。他望着热舞的她,今夜的她真的很不同,而那不只是表现在剪得参差不齐的发、她的小礼服,甚至她的怒气。还有着其他……
他的视线落在她空荡荡的手腕,竭力克制已久的惊慌顿如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她没有戴手镯!他的嘴唇发干,突然一切都拼凑了起来。
伊莎忘了“呼吸”。
☆☆☆☆☆
伊莎的手紧握成拳,而且她似乎无法将足够的空气吸进肺里。她离开了安德,踉跄穿过其他舞者,来到长廊边缘。周遭的每个人都笑容满面,但他们的快乐对她的怒气却像火上加油。
孩子成群结队,喧闹着奔跑而过。安德朝她走来,想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她转过身,奔进花园。一扇百叶窗被风吹得松脱了,不时敲击着屋侧。
她的怒气吞噬了她,不再只是针对着伦恩,而是她自己。橘色的小礼服像酸液侵蚀着她的肌肤,她渴望撕掉它,留回原本平直的发,洗掉脸上的化妆品。她想要得回她的平静、自制、对秩序井然的人生的掌控权──但在三天前的夜晚,当她读完了信,跪在炉火边祈祷时,它们就已经失落了。
帆布篷像暴风中的风帆般抖动。孩子们推挤尖叫,并太靠近柱子了。他们冲过摆着雕像的桌子。伊莎望着那个孤伶伶的修长身影、掌控生命力量的女神。
拥抱……
领悟似闪电般袭来,不再是那夜在炉火边祈祷时、令她百觅不得的低语,而是如雷般的大声呐喊。
拥抱……
她凝望着雕像。她不想要拥抱,她只想要毁灭──旧的人生、旧的自己。但她太害怕在毁灭后会发现的。
伦恩越过花园,朝她而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男孩们鬼叫,女孩们格格尖笑。伊莎朝雕像走去。
拥抱……
还有着更多。她知道那个声音还有更多要告诉她的。
拥抱……
安娜大喊,要孩子离开帆布蓬,但太迟了。带头的男孩已经撞上了蓬柱。
拥抱……
“伊莎,小心!”伦恩大喊。
帆布篷摇摇欲坠。
“伊莎!”
那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怒吼,她的心里满溢着狂喜。
拥抱混乱!
她自帆布蓬倒塌的前一刻抢救出雕像,拔腿就跑。
第十二章
伊莎秩序井然的人生崩塌了,她奔向混乱的核心。那个声音追逐着她的脚跟,在她的脑海里回响。
拥抱混乱……
她绕过屋侧,将雕像紧抱在胸前。她渴望飞翔,但她没有翅膀或飞机,连她的小车都不在。她有的只是……
伦恩的玛莎拉蒂。
她朝它奔去。敞篷没有拉上,而在这个混乱的日子里,钥匙正好就插在钥匙孔里。她在车边煞住脚步,亲吻雕像,将它丢在乘客座上,撩起裙摆,跃进车子。
她转动钥匙,引擎声震天怒吼起来。
“伊莎!”
前后旁边都停着车子。她猛转方向盘,用力踩加速器,车子如飞般越过草坪。
“伊莎!”
如果是在电影里,伦恩会俐落地翻到阳台上,在她开车经过时,一跃而下,跳到敞篷车上。但这是真实的人生,而她拥有所有的力量。
她开在草地上,疾驶在车道和灌木丛之间。树枝打着车子的两侧,树叶纷飞。车子的一边后视镜被粗树枝拗断,轮胎辗过碎石子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她换了档,车尾飞了起来,转到车道上,将所有人抛下。
拥抱混乱。风撕扯着她的发。她望着旁边的雕像,放声狂笑。
她的下个转弯毁了路旁的招牌,接着撞倒一栋废弃的鸡舍。乌云压得愈来愈低。她回想那天和伦恩去过的古城遗迹,结果却开过了头。她直接在路上回转,穿过某人的葡萄园,但沟辙却令车子难以前进。她猛踩油门,硬逼车子往上爬,直至底盘完全卡住,再也动弹不得。她关掉引擎,抓着雕像,跳出车子。
她的软鞋不适合走山路,连续滑了好几下。山上的风势加剧,她紧握着雕像,顶着风前行。
她来到小径的尽头。一阵强烈的山风袭来,几令她立足不稳。滚滚乌云压在古城堡遗迹的上方,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穿过古老的拱门和倾圯的钟楼,来到最远的石墙边。她一手抓着雕像,一手按着墙边爬上去,无视于狂暴的山风,高高立在墙顶上。
她的胸里满溢着得意。风撕扯着她裙摆,乌云在她的头顶翻滚,全世界仿佛都在她的脚下。终于她明白了过去一直无法捉摸到的。过去她一直想得太“大”了,忽视了她真正想要的。现在她知道她该做的了。
她仰首向着天空,将自己交付给生命的奥秘──失序、喧嚣和最灿烂的混乱。她立稳脚跟,将雕像高举过头,奉献自己给混乱诸神。
帆布蓬倒下后的混乱拖慢了伦恩。他赶到庄园前时,伊莎已经开走了他的玛莎拉蒂。伯纳紧跟在后,伦恩跳上他的旧雷诺,立刻追了过去。
伦恩很快就猜出伊莎的目的地,但伯纳的旧雷诺根本不是玛莎拉蒂的对手。他们终于赶到小径末端时,伦恩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勉强说服伯纳留在车边,独自追上山丘。他颈上的寒毛竖立,远远就瞧见伊莎站在古城墙遗迹上,背映着滚滚乌云。风鞭打着她的娇躯,飞扬的裙摆恍若橘色的火焰。她仰首向天,高举双臂,一手握着雕像。
远处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但由他所站立之处,它仿佛是出自她的指间。此刻的她就像是立在山顶,再度接受上帝十诚的女摩西。
他将应该离开她的一百个理由忘得一干二净。她是上帝赐予他最美好的礼物,而他却没有胆量去接受。此刻,看着她无惧地面对着自然之威,她的力量夺走了他的呼吸。将她自生命中割舍掉会像是割舍了他的灵魂。她是他的一切──他的朋友、爱人、良心和热情。她是他所有祈祷的回应。如果他不够完美得能够配得上她,她只需要更加努力改造他。
他看着另一记闪电自她指间发出,雨开始淅沥沥下了起来,风势加剧。他开始往前跑,越过古老的石墙,古伊特鲁尼人的墓地──越过时空,投入她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