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她才明白达勒早就知情,所以他才会极力阻止麦强恩冒险。曾经是海豹部队的达勒习惯了极密级的许可和需要知晓的原则,甚至没有把内情告诉身为他妻子的她。但她现在替中情局工作,了解局里的规矩。有些事必须严格保密,不可以告诉朋友或邻居你的职业,谨慎成为第二天性。
「达勒知道,对不对?」她问,只是为了求证。
「他知道我不是特约干员,但不知道我的真名。他在我们合作时只知道我叫戴塔克。」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那是完全不必要的。」她宁愿他没有告诉她。如果那些有关麦强恩的传闻有一半是真有其事,那么她不想知道他的真实身分。无知有时反而比较安全。
「也许吧。」他以若有所思的语气回答,但没有进一步解释。
「你对我们为什么还要用假身分?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们没有人会害你。」
「不知道我的真名就不可能在被俘虏时泄漏。」
「万一被俘虏的是你呢?」
「不会有那种事。」
「哦?你要怎么预防?」
「毒药。」他实事求是地说。
莉玫瑟缩了一下。她知道冷战时期有些情报员会随身携带自杀药丸,通常是氰化物,他们宁愿服毒自尽也不愿被俘虏。知道麦强恩也是那样使她的胃很不舒服。
「但是——」
「那总强过被活活折磨死。」他耸耸肩。「这些年来,被我惹火的人不在少数,他们都会很乐意轮流肢解我。」
跟她听说的那些关于麦强恩事迹相比,他的话简直是轻描淡写。甚至有传闻说他杀死了他的妻子,因为他发现她是双重间谍,正要出卖一个长期潜伏的高级间谍。莉玫并不相信那个传闻,但话说回来,她也不相信麦强恩是真有其人。谈论他事迹的人都没见过他或知道有谁见过他。她一直以为他是谍报圈杜撰出来的人物。
一时之间她还无法完全接受麦强恩不但真有其人,而且是她认识的人。更令她无法置信的是,他面对传闻的那种泰然豁达,好象声名狼藉只是随心所欲必须付出的代价。
「考虑到你的情况,你现在也不该告诉我。」她满心狐疑,粗声恶气地说。
「事实上,看到妳使我吃惊得脱口而出。」
他会惊慌失措?她对那个荒谬的说法嗤之以鼻。「别开玩笑了。」
「我说的是真的。」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妳会在那里。」
「你不知道温先生找我有什么事?你只是正好出现?那种可能性有多大?」
「不大,但每天都有不可能的事发生。」
「他指望你说服我接下这份差事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微带恼怒地说。「但我怀疑他打的是一石二鸟的算盘。至于是哪二鸟,妳得去问他了。」
「我不打算接下这份差事,所以不管是哪二鸟都无所谓,对不对?」
他突然露齿而笑。「我猜他没料到会被拒绝,至少没那么快。能够拒绝他的人不多。」
「那么他需要这个经验。」
他佩服地说:「难怪达勒为妳神魂颠倒。能够勇敢面对他的人也不多,他的强悍表里一致。」
没错,达勒的身高将近一百九十五公分,一百零六公斤的体重都是结结实实的肌肉。但他最大的力量不是来自强健的体魄,而是来自使他异于常人的坚强决心和意志力。
她一直无法跟任何人谈达勒,五年来她对他的回忆都被封闭在内心深处。他们结婚的时间不长,所以还来不及结交共同的朋友。工作的性质使他们必须四处奔波。他们在雷诺市匆匆结婚,在阿鲁巴岛度了两个星期的蜜月,之后达勒离家工作六个星期,她则待在西雅图替客户设计保全系统。种种原因使然,他们甚至没有跟对方的家人见过面。
达勒死后,她前往印第安纳州跟他的家人见面,跟他们一起哭泣。但他们太震惊,焦点都放在死因和经过上,没有办法回忆话旧。她偶尔写信给他们,但他们在达勒生前没来得及建立关系;达勒死后,双方似乎都没有那个心情了。
至于她在爱荷华州的家人虽然同情、关心她,但也无法完全隐藏他们对她和达勒前往伊朗的不以为然。她的父母、哥哥梅森和山姆、妹妹琦乐,都只想过朝九晚五、结婚生子、一辈子住在同一个市镇、认识社区的每一个人、每周到同一家超市购物的标准郊区生活。他们不知道该拿家中这个异类怎么办,无法了解莉玫怎么会有颗骚动不安的心,想要离开家乡增广见闻,想要到外地去追求冒险及刺激。
五年来她自食苦果地独自生活,只有无法与人分享的回忆陪伴她。悲伤有时会在孤单寂寞或午夜梦回时涌现,使她喃喃自语达勒的名字,但她一直无法跟任何人谈他。
但麦强恩认识达勒,出事时也在场。他会了解的。在所有人中偏偏只有他会完全了解。
她没有抗拒让他开车送她回家;她的内疚不是他的错。也许她需要跟他倾诉来忘却这段伤心往事。如果知道如何跟他联络,她也许早就那样做了,但在他们抵达巴黎后,他就失去了踪影。
她凝视着挡风玻璃外的夜色。如果知道她变成什么样的人,达勒现在还会爱她吗?当年他爱上的是一个勇敢坚毅、爱好冒险的年轻女子。但那段时光已经过去,她已不再冒险。
「我一直没有谢谢你所做的一切。」她低声说。
他惊讶地扬起眉毛,飞快地瞄了她一眼。「谢谢我?」
她觉得他似乎不只是惊讶,而且是茫然不解。「谢谢你带我离开伊朗。」她不明白她为什么需要解释。「我知道我出来时是个累赘。」那段日子在她记忆中是一大片空白,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小屋,只记得徒步穿越寒冷黑暗的山区。精神上的创伤使她对肉体的痛楚毫无感觉。
「我答应过达勒。」
简短的几个字却透着钢铁般的决心。
听到达勒的名字就令她心痛。五年来她没有一天不想到她的丈夫。难忍的悲恸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孤寂和哀伤,但她大多只记得他们共处的美好时光。令她遗憾的是,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来不及了解对方的一切。听到他的名字勾起她的哀伤,但现在已不再那么强烈,使她能够听出麦强恩声音中的惆怅。没有随时间淡去的是她的内疚;若非她的坚持,达勒也不会接下那份使他送命的任务。
也许感到内疚的不只她而已。她原以为麦强恩是权宜行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但事实证明他不是。任凭她冻死在山里会简便得多,但他却信守对达勒的承诺照顾她。虽然无从猜想他的动机何在,但她还是很感激。「你以为我责怪你吗?」她轻声问。「从来没有。」
她再度令他惊讶。望着他,她看到他绷紧了下颚。「也许妳应该责怪我。」他回答。
「为什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逃离伊朗的艰辛旅途上,她把那晚的事回想了千百遍来接受事实。「我们根本没办法使他活着离开那座工厂,更不用说是伊朗了。你心里明白,他心里也明白。他选择了完成任务和痛快的死。」她苦笑一下。「就像你和你的氰化物药丸一样。」
「叫他按下按钮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