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同口中的“东西”,是当年慕觉送到台南去给我的奖杯,本来一直被我收藏在宿舍衣橱的最里层,毕业前打包行李,还曾因为看见它而发了好久的呆,不晓得该如何处理最好。
直到前些日子家同回来过端午,我才托他想办法物归原主。
“是啊,太客气了,干嘛要约在外面见面,直接到家里来找我,不就得了。”我故作轻松,拚命掩饰开始涌现心头的慌乱。
“姊,我帮你。”家同接过我手中的白金鸡心项炼,为我戴上。
“谢谢。”我知道他完全能够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也很感激他什么都不问。
“我这个弟弟还是有点功用的吧?”
“当然,你不晓得你上大学后的“风格丕变”,带给妈妈多大的安慰,也多少分担了我肩上的一些责任。”
“和压力,”他正视我眼中的诧异,继续说:“不管往后发生什么事,我希望你都要记住你并不孤单,至少你还有我这个同胞兄弟。”
我刚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催着我出门。
“早见晚见,都是要见,那还不如早见的好。”他又说了一句好似谜语的话,让我愈发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路程不远,十分钟以后,我便得着了答案。
难怪慕觉不直接到我家去,因为他并非独自一人,他的身旁还坐着另一个人,一个女孩。
“赵家同!你怎么会在这里?”
“意同是我姊姊。”弟弟握紧我的手,坐到他们对面,让我一下子便与慕觉正面相对。
“是吗?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慕觉?”
“大概是因为我跟弟弟不同姓,他觉得提起来还要解释,嫌麻烦吧。”不论慕觉的答案会是什么,我发现自己都无法忍受,干脆抢着回答。
在那一个多小时内,我们又讲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不外是交换一些近况。像我现在在家里从事翻译工作,能够省下大笔置装与化妆费,是最令同学羡慕的地方;像慕觉就快退伍,而且已考上校内研究所,即将重回校园。
“太好了,这下你跟我成了同学,再也不能逞学长的威风了。”家同说。
“是啊,还有我呢,以后我们就都是同届的研究生了。”慕觉那叫陆虞纹的女友说。
我顿觉孤立无援,便将身子往后一靠,仿佛这样做,就能稍减心中的痛楚一样,同时倔强的不去回望明知慕觉投注在我脸上的眼光。
然后家同开车送他们到新站去搭车。
站在月台上,多年前在台南火车站月台上的一幕重回心头,更觉惆怅旧欢如梦。
“怎么把奖杯送回来了?”
我扭头一看,发现慕觉竟不知在何时已踱到我身边来低语。
“只是物归原主,应该的。”
“你明知道那奖是为你拿的。”
我立刻掉转视线,不敢再继续与他对视,同时改变话题:“今天看到你与陆虞纹,真的很开心。”
“大四一整年,她几乎天天陪着我上图书馆念书,让我把大二下没修过的学分全部补修回来,顺利戴上了方帽。”
大二下的功课与考试……“很好,真的,慕觉,真的很好。”
“哪个地方好?”他突然逼问我。
“你终于找到适合你的女孩了,还不好吗?”
他的沉默让我不禁侧头斜瞥,却正好看到他很轻微、很轻微的摇了摇头。“我是很感激虞纹。”
我的眉头迅速拢聚,感激?
“你呢?他对你好不好?”
我心头一震,本想反问他:谁?谁对我好不好?可是我与他之间还需说些没有必要的话吗?不需要吧。
于是我轻轻答道:“还好,他在台北服役,我一天给他写一封信,他每晚给我打一通电话。”
“还好,经常是不太好的意思,意同,我只想知道,他有没有让你笑?”
我再也忍不住扭回头去看他:“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做到我没有办法为你做到的事,”慕觉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意同,若是事情可以重来一遍,我──”
我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让他把话讲完。“如果事情重来一遍,我们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犯同样的错误,造成同样的结果。”
“意同……”
我看到家同已陪着去买东西的陆虞纹回来,而火车也进站了。
“上车吧,”我深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慕觉,希望我们都有将从彼此身上学到的东西,用在现在身边的人身上,珍重。”
“你也一样。”舍不得说再见,一直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当天晚上,家同特地邀我出去吃饭,还说地点得由他选。“算是专属于我们姊弟俩的浪漫晚餐,也算是晚来的生日礼物。”
他将车开到了杉原海边。
“这里……”
“你不晓得这里现在可以用餐吧?”光看我诧异的表情,他也猜得到答案。“所以你也一定没有见过夜里的杉原。”
等到用完餐,就着烛光,听着涛声,家同才说:“我想能够消弭一段刻骨铭心记忆的最佳方式,就是创造更新的回忆来盖过它。”
“你快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是,自从和慕觉分开以后,我就不愿再来这个整段东海岸中,他最喜欢的据点,就算招待朋友,也一定刻意避开,不肯介绍。
“是妈妈说的。”
“妈妈……!”
“你以为你瞒得过她?你甚至瞒不过外婆,姊姊,你并不快乐。”
“快乐是一件太奢侈的东西,况且,我从来就没有追求过那一样东西。”
“不,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配拥有。”
他当然说中了,但是要我如何承认?“可是,我也并非不快乐。”
“我并不十分明白你和魏大哥之间的种种,但我却知道他非常珍惜你。”
“是“曾经”非常珍惜。”我纠正他说。
“那你也知道他曾经在你生日那一天,在我们家门外坐了一整个晚上吗?”
“什么!”
“你还真的不知道!就是你满二十岁那一年的生日,魏大哥自己告诉我的,他说他只能那样陪你过生日,只能那样。”
我搜寻着记忆,想到大三外婆重病那一次,她好像曾经想要告诉我什么,却因为疲倦入眠而来不及说,原来她看到了,那一天晚上,起床如厕的她,曾经看到慕觉!
若是我知道,若是我知道在挂上之前那通与我相谈不欢的电话后,慕觉曾经赶来过,彻夜未眠的守候在我家门前,那……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他今天带着女朋友,所以才坚持陪我过去,对不对?”
“我们是姊弟啊,不是吗?”他以问作答。
“就这样吧,今天你也看过了,陆虞纹确实很爱他的样子。”
“但魏大哥──”
我打断家同,不愿意让他再往下说。“走吧,待会孙昌祥打电话过来找不到我,又要发脾气了。”
我本来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但隔年年底的一场车祸,却又让我们在最想像不到的情况下碰头。
那一天清晨像每一天一样,我照例七点不到即起床,就在用微波炉热牛奶时,听见刚好过来家里的父亲唤我。
“意同,电话。”
“喔。”我边从厨房走出来,边想:谁会这么早找我?
“曹意同吗?我是吕妈妈。”
是国中好友之一的母亲。“吕妈妈!早,找我有什么事?”
“琳琳好可怜,曹意同,范琳琳昨天在太鲁阁国家公园出车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