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唐玛先离开了。教堂响起晨祷的钟声,这是城外西安教士遵行的时间,事实上距黎明还有三个多小时。
尼尔送贝唐玛到门口。他回到工作室的时候,差一点被卷在地板上睡觉的小汤姆绊到。他的妻子跟工匠欧蒙仍然在埋首工作。八月的夜间仍然很热,而小熔炉使得这个房间更是热上加热,窗廉是关上的,因为要避免吸引一大堆飞蛾围到蜡烛旁边。
他弯身抱起成一团的小男孩,尼尔发觉找不到地方放下他,只好抱着他坐在炉边的椅子上。男孩的头枕着他的手臂,依然睡得很熟。
尼尔听见欧蒙由齿缝间细声说道:“这真是疯狂的事,这样子赶工。你看看这个。”
“我什么也没看见,”艾琳说道。他们两人的头凑得很近,几乎要碰在一起了。“我看还是一样嘛。”
尼尔闭上眼睛,听着他们讨论那块水晶的瑕疵。
现在他很后悔把妻子跟工匠扯进这件事来,尽管这是他们自己愿意的。如果他们成功了,那个工匠一定会得到报酬,不只是为了他的技术,也由于他是冒了生命危险做这件事。他或许替工匠向公会买了一张技师证明。像欧蒙这般年纪,大概是由于没有钱才一直没有拿到。
至于他的妻子——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她。在烛光下,尽管她身上披着一件皮围裙,她看起来还是很美。她的手肘撑着桌子,手中的铁槌不停敲打着金线。她衣服的肩膀处已经汗湿了。
这城堡的好女主人,他想着。我的金匠太太。
这股突然涌上心头的情绪令他自己都很惊讶,然后他又想到,如果别人敢用这种称呼嘲笑她,他一定会痛揍对方一顿。
他怀疑她真的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有多危险。万一亨利王发现了真相,王后也没有办法保护他们。然而她还是很勇敢行接受这个工作。
她是很勇敢,他想着。他强娶了她,夺走了她的钱她的房子和儿子,然而她并没有被征服。现在她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重要部分,而他不知道如果没有她该怎么办。
这是天知地知的事实,尼尔想着;心情直往下沉。他的妻子为他缝衣服,进餐时陪在他旁边——他差一点失去一只腿的时候,她照顾他,使他恢复健康。夜里,她躺在旁边给他温暖,更不用说她给了他他最渴望的身体了。他应该好好地酬谢她,就像对工匠欧蒙一样。
不只如此,因为他爱她。
他静静在那里,想着这个念头。他爱他的妻于。他们共同生活的这段日子里,虽然彼此互不相容,这个倔强带刺的金色女妖却不知不觉地偷走了他的心。
他移动一下抱着的男孩,因为他的大腿已经被男孩坐得直冒汗。他现在所能想到的就是他爱他的妻子,却也将使他内心产生一大片空虚部分,因为他知道,如果要把她最渴望的东西给她,就是还她自由。
这个想法让他无法忍受。
如果他让她走,她就会带走他的儿子以及她腹中的孩子。这比他在战争中面临的情形更糟糕。他将失去他们每一个人。
有一件事是他可以做的。他可以把她送回她祖父那里。即使付了大笔未经核准就结婚的罚款给亨利王,还是有很多钱剩下,足够让她和孩子舒舒服服地在那个老人家里安顿下来。很讽刺的是,她会很惊讶她那些宝贵的财产比她所想的多。
天知道他不能怪她。莫莱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而且也梦想着能有足够的钱维护它。现在由于以住对她的种种不仁行为,他必须还给她自由。他的人格不容许他给她更少的报偿。
不过真他妈的——等他终于找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她却要把它夺走了!想到即将失去她,这使他往后的日子似乎变得空虚而可怕。
他又移动一下怀中睡着的男孩,考虑着要不要把汤姆放下,走到外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是他却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疲倦得没有反应了。
在外头某处的夜空中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第十九章
就在天将破晓之际,艾琳把炉火弄熄,倾身把桌上大部分的蜡烛也吹灭。他们工作了这么久,桌子上都滴满了蜡烛泪。欧蒙站起身,把窗廉打开。清凉的夜风吹进来拂在他们脸上,其中的湿气告诉他们某处正下着雷雨。
她站起身,把凳子推开。坐了这么久,她的身子都僵了。欧蒙在她身旁打了一个阿欠。老天,他们实在累坏了。“就放在桌上吧!”艾琳对他说道。“我们早上再看看。”
他苦笑着。“夫人,已经差不多是早上了。”
他们站在工作台前,低头最后一次检视自己的成品。
已完工的水晶镶在金框里,衬着一块黑布,上面还有一条金链子。在仅剩的蜡烛余光中,光洁的水晶闪着光辉,看起来就跟当初罗葛维给她看的那件首饰一模一样。
他们的职业性眼睛立刻搜寻着那一点瑕疵,也立刻就找到了。
他们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欧蒙安慰她道:“别人不会注意到的。”
“我们祈求老天保佑吧!”艾琳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圣母也是女人,会明白这种事情的。毕竟,正如贝唐玛所说,他们是在设法挽救一桩婚姻呀。
而我是在设法挽救我自己和儿子,她心里想着。
“贝爵爷会酬谢你的,”欧蒙喃喃地说道。“王后也会——她一定会非常感激。”艾琳只能点点头。欧蒙把工作室的钥匙给她让她锁门,然后走出去了。她把水晶链收好,放在裙子口袋里,然后吹熄所有的蜡烛,拿起灯。她转过身,发现莫莱爵爷坐在高背椅上睡得正熟,怀里还抱着小汤姆。
她悄悄走过去,并且用手遮着提灯的光。
他的腿伸得长长的,小学徒睡在他的腿上。他头住后仰睡着,嘴巴微张。他看起来很年轻、很英俊,嘴唇非常柔和。
这只是幻觉。可是这张脸使她叹一口气,想起许久以前的那个年轻骑士。
无论如何,他也会得到酬谢的,艾琳这么告诉自己。如果一切顺利,尼尔帮王后的这个忙可大了,更不用说国王手下的重臣贝唐玛。而且亨利已经亏欠他,因为尼尔曾救了亨利一命。
他现在想要什么都有了。他不再需要她。他已经有了她的财产和房子。他应该满足了,可以放她走了。
她未加思考地俯身为他撩开脸上的头发。他动了一下,张开眼睛。
看见是她,他的面容立刻严肃起来。
艾琳说:“起来吧!首饰做好了。你现在得把它拿去给王后。”
“酒宴在近傍晚时开始,各式酒肉像流水一般不断送上来。还是有全鹿大餐,可是这次做得比较仔细——或者是比较安全——整只鹿是放在外面院子里,只把鹿肉切下来送到大厅里。
除了酒菜之外,也还有音乐与歌唱。卡沃德底下的十几个弓手,拿了竖琴合唱起威尔斯歌曲。接着又有特技表演,节目将持续到半夜,然后会把桌子收起来,宾客再开始跳舞。
王后一直等到第一道菜上了之后才出现。国王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样子。他猛喝着酒,尽管跟着贝唐玛和伦敦主教谈话,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口。
伊丽娜王后缓缓走进大厅时,所有的声音都逐渐消失了。她那修长的身材穿着合身的银袍,一点也看不出来像有孕的样子。她的头上戴着一个银圈,迷人的黑眼睛涂上了眼线,眼皮上也有着一抹银色。她走路的时候款摆生姿,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