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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与孩子们到伦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请你!”我顺口,“改天再约齐了他们,可好?”

  “怎么好叫学生请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毕业了,才不是你学生呢,因为尊敬你,才叫你纳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尔。”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说,“不,我还是叫你纳梵先生。”

  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点也不奇怪。”我说。

  我把车子开到城里去,赶着快车,开得有点险,纳梵先生说:“这样子开车——”我笑:“女子驾驶都是这样的。”

  我没想到他会答应我的邀请,大概这只是他们的一种大方,而且我们毕竟相当熟稔了。



  我叫了几个菜,吃得很多,纳梵先生很会用筷子,说是以前学的,他连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烟,我自然也没烟瘾酒瘾,反正活到这么大了,我是有点遗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话,像一张白纸,一点字迹也没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没活过似的。

  纳梵先生说他在美国念书时的趣事——“——有个冒失鬼误按了警钟,大家马上疏散,我刚在实验室,想:这下子可完了,怎么逃得过辐射?赶紧丢了仪器逃命,却原来是虚惊一场,也幸亏是虚惊。”

  我笑。

  他说:“自从你那次之后,学校里又发生过一桩事,一只红外线炉子爆炸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学生的杰作,开了炉子忘了关,也不注意红灯。”

  “有人受伤没有?”我问。

  “没有。”他说。

  “其实——纳梵先生,那一次我受伤,你始终认为是你的错吧?”我问。

  “自然是我的错。”他说。

  “并不见得。如果你一直这么说,我就有自卑感,我会想!纳梵先生对我好,不是真的,不过因为内疚之故,他请我吃饭,做我保人,全是为了内疚,不是因为他真喜欢我。”我说。

  “当然我们都喜欢你,”他笑说,“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吗?纳梵先生对人最公道最和蔼最负责任,谁不知道?我有什么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结账,侍者笑嘻嘻用广东话说:“这个西人已经埋左单啦。”

  我马上说:“呢个西人係我教授来的,你唔好误会。”

  他笑得这么有内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我跟纳梵先生说:“说明是我请客的。”

  “怎么可以这样。”他笑,“没这种道理。”

  “谢谢你。”我说,“改天我再请你们。”

  “改天再说吧。”他说。

  我不响,弄着桌子上的筷子,我倒是真心诚意地请他,他们英国人是很省的,上馆子当大事体,这样无端端地花了几镑,倒叫我不好意思,我的零用绝对比他多呢。他们生活简朴得很。

  这时候饭店在放时代曲唱片,是一只很普通的歌。

  纳梵先生问我:“这是中国歌?”

  我笑,“是时髦的中国歌,不是真的中国歌,就像大卫宝儿的歌并不是英文歌。”

  中国歌应该是:“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但是时代曲也很缠绵,那歌女在唱:

  早已知道你没良心,

  偏又爱上你。

  为何始终相信,

  深深沉醉不怪你。

  曾经对你一片痴心,

  谁知你把我忘记。

  寸寸相思为了你,

  居然抛弃我远离。

  恐怕是女人恒古的悲剧。我没有正式地谈过恋爱,只跟男孩子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互相当对方是大麻疯,离得远远,几尺距离,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钟头,回了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

  我轻轻地问纳梵先生:“可以走了吗?”

  他点点头,我与他站起来,他为我穿上外套,我向他笑笑。我们上了车,仍然由我把他送回去,他指点着我路的方向,我只转错一次。

  他下车时一直道谢。

  我还是微笑,然后就把车子开走了,我想到我的寂寞,回了屋子,暖气开了一整天,十分暖。

  我躺在床上,轻叹一口气。过了几天,那间公司打电话来约时间,说他们的老板要见我,我约了一个下午。去见了他们,他们倒是用了我,年薪二千镑,极不错了,但是除了税、保险,这个,那个,恐怕不够用。

  幸亏妈妈一定会帮我分担一点,我十分惭愧,这么大的人了,又大学毕了业,又找到工作,却还要父母负担生活,像什么话!

  我把工作承担下来了。

  以后天天九点钟去上班,五点下班。

  替外国人办公并不轻松,只是相处倒还融洽就是了。

  有几个男孩子不到一星期便想约我出去,我推周末没空,他们说平时去喝一杯茶也是好的,推不过也只好去了。外国男孩子是好伴,大多数谈笑风生,只是与他们在一起,给人见了不好,有种说不出的土——怎么跟外国男人泡?于是总离得他们远远的,维持着客气的态度。

  可惜男人奇怪得很,越对他们客气,他们越想接近,所以男同事都对我很有企图。我老板叹气说:“我用了三个女秘书,都叫他们给追求去做老婆了,你恐怕也做不长的!”

  是的,女人把所有的地方都当婚姻介绍所。

  然而我努力地工作着。

  有同事的约会,时间过得快,一下子就近圣诞了,圣诞一到就有种急景残年的感觉,十二月中我去买礼物,准备空寄回家。妈妈对我的工作不大满意,她认为薪水太少了,而且一个人在外国辛苦,为了这个,她不大与我写信,到了无论什么节,就想家。

  那天落了一场雪,地上积了一层白,很冷。下了班一个男同事等着我。他要约我圣诞夜出去喝酒吃饭,我说要想一想,过几天答复,他耐心得很,连声说好。

  我替爸妈选了两件羊毛衫,马马虎虎的货色,并不理想,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

  走到马路上,人潮涌涌,我皱着眉头,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下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却又在飘下来,白的,细小的,寂寞的。

  这样我真想回家。

  我擦着路人的肩膀,向停车场走过去,就在停车场门口,我看见了他。

  他叫我的。“乔,”他叫我。

  我转头,那种情景,非常像“……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只好微笑。

  “纳梵先生。”我称呼他。

  他走上来,“好吗?”他问。

  这城到底不比伦敦,是小地方,到处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见了又怎么样?我只好笑。

  “圣诞了。”他说。

  我点点头。

  “赶着回去?”他说。

  “不赶。”我说,“有喝咖啡的时间。”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你?”我问。

  “没有,乔,来,我们去邮局旁边的咖啡店。”他说。

  我与他高高兴兴地又从停车场走出来,信不信由你,这时候的雪地变得这么美。

  他说:“今年第一场雪。”

  我们走到咖啡店,他买了滚烫的咖啡,递给我。我去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头看我,不响,我也不响,小咖啡店挤满了人,烟雾人气,我跟着他挤着坐下,我慢慢啜着咖啡,眼睛看着别处。店里热,我没有脱大衣,只脱了一只手套。背上渐渐有汗。

  他问:“还住原来的地方?”

  我点点头。

  “工作理想吗?”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你了。”

  我点点头。

  他也喝着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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