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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缘花”的二三事

  通常我写一个故事,都是在过程中慢慢产生书名;《裂缘花》是第一本先有书名,再慢慢形成故事的。

  初次听到“裂缘花”三个字就颇有感触,其实花本身很小、很平凡,却有这么沉重的名字。一朵花,先裂成四瓣,每一瓣又制成许多小锯口……,是不是很令人感伤呢?

  它为什么不能像玫瑰、牡丹一样,天生就完美无缺呢?



  故事一动笔,适值搬家的时候,由西岸的旧金山到东岸的纽泽西州,一段一段,写得也满“裂”的。

  看看自己也算漂泊的人,现在山丘上的房子是此生的第十六个家,除了随时欢迎的婆家和娘家外,其它的大概都无缘再见了,当中有五个甚至从地图上永远消失了。

  朋友都笑我,搬家搬成了“精”。最刺激的一次是由佛罗里达州到加州,我们用开车的方式,七天七夜,历经了莽林、沼泽、平原、沙漠、高原、峻岭,尝着追日逐月的滋味。

  这回是半夜搭机,倾盆大雨,又黑又冷,很像在逃难。在飞机上睡不着,看窗外的星星,大得令人吃惊,每一颗都好亮,彷佛在招人去玩,我有些明白为何酷爱飞行的Saint-EXUpery会写出《小王子》那么美丽的书了。

  才安顿好,我们就玩笑说,下一站要越过大西洋,到欧洲定居,一国一国跑,很快又可以绕回台湾了。

  言归正传,《裂缘花》是写一个爱撕花的女孩,如何在爱情生命的重重裂痕中,学会补缀并绽放自己,我想大家都需要这门技术吧!



  第一章

  宛芸买完报纸便匆匆过马路,因为脑中乱烘烘的,差点被一辆急驶的摩托车撞到。

  “你找死呀!”一阵咒语在猛地煞车声中响起。

  路人惊叫,驻足围观。那千钧一发的危险令她心跳停了一拍,但,既没有受伤倒下,她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

  “小姐,你没事吧?!”那位骑士在后面问,语调温和许多,带些困惑。

  她脚步加快许多。让那些人去莫名其妙吧!他们或许会以为她是白痴、聋子或逃犯。这种场合,她竟跑得出肇事者还快!

  她心里已经有太多生死之事了,实在不想多这一桩,即使撞到了,能走的话,她还是会走。

  从医院侧门进去,迎面而来是饮食礼品店,一束束玫瑰、康乃馨、紫莉、葵花、剑兰………插立在走廊的大桶里。每一株嫣红奼紫都伴上满天星,有点迷雾蒙蒙的味道。

  她有多久没碰花了?有一段时间甚至看也痛苦,凡触手可及的花瓣,都被她沿边撕成一条条,化做零乱残红。

  强迫性的心理病症,就和洁癖的洗手、克制不了的贪食是一样的,只不过她是撕花,听起来多了点凄艳感吧!

  她曾看了不少心理书籍来自我治疗,已经到了看花可以不悲不喜地无动于衷,但今天她又有些控制不住了。她是有理由的!真想买一大束花好好撕个痛快,来发泄心中隐潜压抑的种种情绪。

  来到三一五病房,她靠墙而立,用力压住皮包,里面有一张讣闻,是她十二年前拋妻弃女的父亲,他真的是“死在外面”了。

  但这些年来他并没有白活,发展出自己的事业,建立了另一个家庭,足够写个“族繁不及备载”。其中大半的人她都不认识,而女儿一栏有她和妹妹的名字,看来十分突兀,教人极不舒服。

  她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自然不去参加今天的葬礼。她最大的问题不是缺席已久的父亲,而是身患末期子宫癌的母亲。

  她深吸一口气,把彷佛会烫人的皮包拎在手上,不与身体触碰。

  母亲闭目躺在床上,头戴花巾,身穿新买的浅紫睡衣,深陷的脸颊已不是一年前刚入院的丰腴妇人了。

  宛芸轻巧地坐下,检视一下点滴,母亲立刻睁开眼睛,瞪着她说:“我早上就从加护病房出来,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弄什么都要叫护士,看她们的脸色,让我的癌细胞又蔓延更快,你知道吗?你应该多替我想想,飞也要飞来呀!”

  “妈,对不起。家里实在有太多事要处理了,要缴水电费、瓦斯费,还要跑银行!……”

  “别跟我扯那些!”文娟不耐烦地打断女儿说:“我晓得你们是嫌我了,嫌我病得又脏又臭。也不想想,小时候我是怎么拉拔你们的?!把屎把尿,弄得我一身都是,我有抱怨过一声吗?我一向是爱干净的人呀!……”

  宛芸随母亲去说,那些话她已经听得麻木了,只在适当的时候,拿出一件方才在路上买的花点白睡衣说:“妈,你喜欢这个花色吗?”

  文娟垂着嘴角,仍没有笑容,不过干涩的眼中散发出一点光彩,她摸着衣服布料,叹口气说:“真可悲!我现在所能买的就是睡衣了!”

  “妈,我念新闻或副刊小说给你听,好不好?”见母亲平静,宛芸乘机说。

  “随你!听不听都一样,反正让你好打发时间而已。”文娟摆摆手说。

  宛芸一翻开报纸,就看到父亲的讣闻刊登在极大的版面上。梁笕恩在台湾中部是个知名的企业家,丧事自然要办得风光,政商界有不少大老都会参加。

  宛芸抑制颤抖的双手及声音,逐字念新闻,但那张半页大满是名字的版面,像火苗般,要直燃她的下巴。

  “怎么啦?念个报纸也那么不甘心?”文娟当了二十年的小学老师,很容易就察觉异样。

  幸好值班的医生和护士来巡房,宛芸可以暂退一旁,收拾心情。

  她到厕所去洗把脸,苍白的面孔上有黑眼圈,头发久未保养修剪,长得一点光泽也没有。她很少注意自己的容貌,但青春如此耗蚀,她也觉得心惊。

  回到病房,就正对上母亲凌厉的目光,宛芸看到摊在被单上的报纸,心凉了一截。母亲已经好久不翻任何纸张了,今天是什么鬼使神差,使她亲自看报?

  “他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文娟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声音像割玻璃,尖得令人起鸡皮疙瘩。

  “我以为你不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消息。”宛芸冷静地说。

  “别的我不想,但他死了,要下地狱了,我必须知道,你明白吗?”文娟激动地说:“你不讲,就等于骯脏的尾巴拖不完……。他终于死了,我总算捱到看他的下场,这种事怎能瞒我呢?!”

  “我明白了,下次我……”宛芸忙住口,没有“下次”了。

  “这上头有你和宛莉的名字,你们去看过他了?”文娟盯着女儿,毫不放松。

  “没有,妈说不准的。”宛芸轻轻说。

  “是不准,死也不准!”文娟咬牙切齿说:“他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就不是你们的父亲了!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以后入了地狱,我要吐他口水,他上刀山,我就磨尖刀;他下油锅,我就煽猛火!我……”

  文娟脸胀得通红,一口气接不上来,注射静脉的左手大力抖着,突然一股脓血冲出,快速漫进针管,并往上逆流。

  “天呀!”宛芸叫着,忙去找护士小姐。

  接着是一阵忙乱,重新吊点滴时,文娟情绪仍然不稳定,好几次肌肉都硬得无法下针,宛芸都快急哭了。

  医生再开一剂镇定处方,文娟才慢慢睡去。

  夜里和请来的看护何太太交班后,宛芸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她好累,想找个人倾吐,找个肩膀靠靠,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林名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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