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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说送医院,我们还不快准备,哭什么呢?”哲夫心烦意乱地说。

  “爸!真的没办法了吗?您还有没有更好的草药?拜托救救中圣吧!”宽慧泪眼看着守川说。

  “有药我哪会不救?”守川难过地说:“你也知道,这已经是三岁小孩所能吃的最重药方了!”

  “宽慧,你冷静些,只要中圣有一口气在,我都不会放弃希望的。”哲夫设法要抱过孩子。



  “哲夫,这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呀!”宽慧整个人扑到丈夫的怀中,悲痛已极。

  那天下午他们跑了桃园几家医院,因设备不足、人手缺乏,没有人敢收已昏迷不醒的中圣。晚上,他们返家时,孩子已翻了几次白眼。

  大腹便便的宽慧犹不死心,她唱儿歌、唤中圣的名,不停地在与死神拔河。中圣满身火热,气若游丝,表情痛苦,偶尔睁开双眼,也是涣散通红,如在炼狱,叫人看了心如刀割。

  三天后中圣在母亲的怀里断气,玉满当然昏厥,宽慧则发疯似地哭叫,紧抱爱儿不肯放。

  “中圣!回来呀!你怎么不理妈妈了?你怎么狠得下心呀!我的心肝肉呀!再睁开眼看妈妈一眼呀!…。”宽慧哭岔了气叫。

  “宽慧,快把孩子梳洗吧!手脚硬了就不好穿衣服了。”族里的婶婶说。



  “我不能放,他还会醒来的!”宽慧哭着说。

  众人费了一番手脚,总算拉住宽慧,才能帮中圣穿戴好,送到祠堂,准备葬在祖坟。

  宽慧几次想阻挠行动,都被制止。小中圣刚被带走,宽慧突然腰一弯,抚着肚子,脸色惨白地说:“我耍生了!”

  这一句话把大家吓得手足无措,惜梅才端进的茶,差点跌落。

  “才八个月,怎么能生呢!”刚刚苏醒的玉满,又彷佛站不住了。

  整个屋子忙乱着,下个半天都笼罩在宽慧的煎熬中。

  黑暗的子夜,宽慧生下一个男孩,好小好小,没天亮就死了。

  “是中圣带走弟弟的。”玉满散着发喃哺说。

  “要小心宽慧,人家说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怕他们也会带走宽慧!”一个老叔婆说。

  宽慧大量流血,几乎去了半条命。

  清早,老医师又被请来,他一生见多识广,看到宽慧的模样也要动容叹息。

  “她的身体很虚,需要长期静养。这几个月千万不要下床。”他顿顿又说:“她最好不要再怀孕了,否则下一胎一定母子不保。”

  哲夫愣愣站着,一脸失魂落魄。惜梅看向宽慧,宽慧紧闭着眼,没有反应。

  “宽慧姊,吃药了。”惜梅轻声说。

  “可怜的孩子,到人世走一遭,连太阳都没见到,回到地府要怎么交代呢?”

  宽慧说,声音中无悲无怨,只是疲倦。

  “那是他的命呀。”惜梅小心说:“吃药吧!”

  “赶着去投胎,连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就像他那无情的哥哥。我朱宽慧就注定命中无子吗?”两行泪由她眼角慢慢淌下。

  “宽慧姊,你安心养病吧!别想那么多了。一切都是缘分,就算孩子没有福气吧!”惜梅说。

  “不是孩子无福,是我命薄。”宽慧悲伤地说:“昨夜我痛得死去活来时,曾想干脆一死了之算了。如今活过来了,感觉很荒谬,好象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怎么不是?你忘了你还有哲夫大哥、敏月和敏贞呀。”惜梅不喜欢她的语气。

  “生女儿不如不生。”宽慧无力地说:“女人命苦,任自己再好都枉然,命运永远操纵在别人手上,和待宰的猪羊又有什么差别呢?”

  “宽慧姊……”惜梅说不出话来。

  “我累了,好累好累。”宽慧闭上眼说。

  那股气氛感染了惜梅,她一口一口喂堂姊药,泪水也悄悄聚在眼眶内。

  广岛、长崎的两颗原子弹炸毁了日本的野心,裕仁天皇在八月十五日公布“终战诏勒”,宣布无条件投降。

  战争结束了!

  大家听到广播,都在街上欢呼,互相恭喜。四起的鞭炮声,夹着民众的激动狂欢,处处是高昂热闹的情景。

  黄记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报告喜讯。

  “谢天谢地!”玉满对着祖先牌位拜着:“哲彦可以回来了!我们一家终于能够团圆了。”

  惜梅快乐得无法形容,漫长的等待终于到尽头,哲彦要回家了,还有两个弟弟和……纪仁。

  她跪在神坛前,隐住飞扬的情绪,她的喜悦不只为亲人,也为纪仁。她知道这不该,但每次稔香祈福时,纪仁的脸就窜出来,甚至盖过哲彦的。

  黄家列祖列宗若因此而惩罚她,她也莫可奈何,谁叫哲彦一去那么多年,比起来纪仁的友情还浓一些呢!

  插上香,她立刻想到宽慧。

  中圣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连同早夭的弟弟,葬在阿公墓旁,面对青山一脉,寂寂流水。

  宽慧绝口不提儿子,镇日静静凝望,眼眸中的那份空白日日扩大,几乎把她所剩的血气都要夺去了。

  或许战争结束的好消息会让她振奋吧!

  因为宽慧,房子的束厢部分已成众人禁足的地方,即使是白天阳光灿烂,仍是无人烟似的俏然荒阗。

  她推开门,宽慧果然又坐在床上发呆,墙上的钟滴答走着,所画分出的时间,像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听到鞭炮声了没有,”惜梅掩不住好心情说:“日本投降了,再没有战争了!我们不必跑防空洞,不怕被枪弹打到,二堂哥和哲彦他们都可以回家了”“真好,不是吗?”宽慧淡淡说:“可惜对我而言,不回头的仍是不回头。”

  “宽慧姊,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甚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些悲伤,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对不对?”惜梅坐在她床前说;“最苦的你算熬过了,以后还有什么不能坚强面对呢?事情慢慢会转好的,最重要的是你的心要能真正地放开才有用。”

  “傻惜梅,你以为有‘否极泰来’这句话吗?你错了,人生一旦不完满,就会陷落到底,大多数人都是苦中作乐而已。”宽慧的视线越过她,定在某一点。

  惜梅跟着望去,是妆抬上的一面镜子,背翻转过来,画的是母子天伦图,年轻娇美的母亲抱着白胖的婴儿,和惜梅房内的红木柜子出自同一画匠之手。

  “你知道吗?刚结婚时我常常微笑地看着它,觉得人生就是那么幸福美丽。现在我依然能感受到,但为什么在现实中却是那么难做到呢?”宽慧把眼光收回,望着惜梅说。

  “你怎么没做到呢?大哥对你深情宠爱,两个女儿都聪明漂亮,有人还求不来呢!”惜梅说。

  “女儿?”宽慧轻哼一声说:“不过是另一轮痛苦的循环罢了,愈多,罪孽就愈重。”

  “宽慧姊,你别老往坏处想,事情都会有它光明的一面。”惜梅试着说。

  “女人本身就是诅咒,你还不懂吗?”宽慧打断她的话说:“你看你,为了一个约定,在这儿虚度青春、痴痴傻等,而哲彦却在四方完成他的理想,你以为你会等到什么?”

  “我……”惜梅没想到话锋会转向自己,一时哑口无言。

  “而我,结婚以前觉得自己站在一片青翠的山岗上,风景无限;但结婚以后,却慢慢走进一片黑暗的丛林,愈行路愈陡,前面随时都有陷阱在等我,下一步是什么?一团沼泽?一只巨蟒?谁知道呢?惜梅,我实在走怕了!”宽慧眼神充满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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