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找到了,都还活着!”
谢天谢地!君琇和美珠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小芳吐了几口水就醒来,哭着叫妈妈,可能吓到了。小徐情况就严重些,他撞到头,腿又刺到尖木,血流不止,老杜赶去开车,准备送他到碧山医疗站。”
“这种路况,车能开吗?”阿招问丈夫。
“不能开也得开!”老林说。
“我也去!”君琇急急说。
大家用疑问的眼光看她。
“我是他太太呀!”这次她语调中带着绝对的坚持。
※ ※ ※
巡回医疗的医生就住在卫生站内,一大清早,被急急的敲门声吵醒,犹惺忪着眼。他穿著睡衣,直接披上白袍,帮徐平处理头及脚上的伤口。
君琇心紧紧揪着,方才在路上徐平已湿红了好几条毛巾白布,脸上血色尽失,一直在昏迷中。她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血,却也来不及害怕。
“脚上伤口还好,需要缝几针。头上的就要看看有没有脑震荡了。”医生说:
“你们最好马上他去台南的医院,这里的设备不够。”
“好。”老杜说:“我们现在就载他去。”
血止了,徐平慢慢恢复意识。
“阿素……”君琇很庆幸自己跟来了。
“阿素……”他看着她,露出无力的笑容说:“我很好,你别害怕。……我不希望吓你,又让你受刺激。”
君琇眼泪夺眶而出。他这人,都伤成这样了,还担心她受到惊吓!
剎那间,她突然醒悟,原来她爱上他了!在他舍身救小芳,生死不知时,她那样呼天抢地的哭着,若不是爱他、在乎他,怎会害怕失去他呢?
君琇一路沉默,内心却纷乱一片。怎么会?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呀!
她,大学毕业;他,中学程度。她,本省女孩;他,外省军人。她,都市小姐;他,伐木工人。若三个月前,有人告诉她,她会受上这样的一个人,她死也不会相信。
但那感觉如此清楚浮在她心上。她一向拘谨保守,因为怕父亲,对其他男人都保持距离,甚至自己的兄弟,连玩笑话都不曾有过。
但对徐平,她说很容易全然的放松。认识第二天就与他同床。在逐渐熟稔中,她的语言举止愈来愈大胆,有时几乎到了挑逗的地步。她从不知自己有那么“不庄重”的一面,但她就忍不住。
若不是爱上他,又如何能解释呢?
但,他绝不是她该爱上的人呀!
在车上,徐平一直握着她的手,她想放开,他却不肯。彷佛触踫她,可以让他止痛似的。
到了医院,徐平被推进急诊室,缝伤口,检查脑部。等忙完一切,已是黄昏,好漫长的一天呀。
在普通病房,徐平差不多恢复原状,但医生希望他住院一天,以防万一。
“老杜,你先带阿素回去,明天再来接我就行了。”徐平说。
“你真没问题吗?!”老杜此刻才敢大声说话,“今天早上大家都吓掉魂了。
我一直没机会说,谢谢你救小芳的命,她真是有福气,遇见你这贵人。”
“小芳还好吗?我记得有听见她的哭声。”徐平说。
“很好!很好!就咽了几口水。”老杜说:“没有人相信你还能活着,而且还救到小芳,那水可真猛呀!”
“老杜,我什么都不行,泳技可是一流的。”徐平笑着说:“这点水,算什么呢!”
“还说大话。一秒都不到,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君琇一旁说。
“我是故意的,这叫随波逐流,你懂吗?”徐平笑容更大,“我是看准方向找小芳的。好了,天色不早了,要回山上就要快些。”
“我留下来。”君琇说。
“你行吗?小徐恐怕顾不了你。”老杜提出质疑。
她正想反驳,徐平抢先一步说:
“她要留,就由她吧!”
老杜走后,两人对视颇不自然。好在其它病床很热闹,说话声填补了新环境中的适应空白。
“今天真谢谢你一路陪我来。”徐平说。
“我名义上是你太太,不来行吗?”君琇故意说。
“你又急又哭的,也是因为名义吗?”他笑着说。
“总要做个样子呀!”她偏不让他得意,又说:“匆忙下山,什么都没带,我去买点吃穿的东西,你要什么呢?”
“你行吗?”他用了方才老杜的话,说:“台南是大城,人多车多,马路复杂,万一迷路怎么办?”
“我说过多少次,我不是你想象的傻瓜!”她说。
“好吧!就在医院周围,千万别跑远了!”他勉强答应,“给你一小时,否则我会拄着拐杖去找你。”
她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了。她自幼锦衣玉食,生活温饱,却在家族的尔虞我诈中长大,即使是母亲,前几年当少奶奶,后几年失心疯,都不曾百分之百把心放在她身上过。徐平是第一个在意她每个举动的人。
医院门口,有一些三轮车夫在聊天。卖担仔面的小贩亮起灯泡,几个客人坐在矮竹椅上热呼呼吃着。
南台湾的九月,天空澄净,入夜地上仍残留秋老虎的余温。台南的人车没有台北多,热闹的街头,感觉还是空荡荡的。
君琇在百货行买了需要的东西,经过杂货店又买了一份报纸,发现离福嫂的住处并不远。难得来台南,应该趁机报平安。
算算时间仍可行,她便加快脚,往那排矮房走去。
已经一个半月了,阿祥大概不会再费时费力监视,君琇便直接去敲那油漆有些剥落的木门。
开门的是福嫂的媳妇月菊,她看到君琇很惊讶。
“君琇小姐,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大家到处找你哇。”月菊说。
“我……我在一个朋友家。”君琇搪塞,又问:“福嫂在家吗?”
“我婆婆担心你,每隔几天就回碧山等你。”月菊说:“今天一早又去了呢!”
“真的?那么巧。我早该和她联络的。”君琇想想说:“这样好了,你告诉她,一个礼拜后,我会去碧山找她,叫她等我,好吗?”
“没问题啦!”月菊点点头。
君琇在徐平给的时限前三十秒跑回医院,气喘吁吁的,徐平已坐在床边引颈张望。
“你怎么去那么久,我以为你失踪了。”他真的很担心的样子。
“有吗?我没有超过时间呀。”君琇平顺呼吸说。
“你的一小时可比别人长,我分分秒秒都怕你出意外。”他皱着眉说。
“你以为我会在路上发疯,不认得路回来吗?”她假装不悦说:“你对我太没信心了。”
“对不起。”他搔搔发说:“回来就好。”
君琇爱干净,拿着新买的衣服到简陋的浴室梳洗一番。回到病房时,已灯熄人静,只有走廊的灯泡及窗外的路灯传来一点微光。
她轻手轻脚躺在临时租来的竹子躺椅上,徐平已帮她铺上一层被,免得骨头睡疼了。
才闭上眼,就听见徐平小声说: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病床前守夜。”
“有家人还是好,对不对?”她悄声回答。
“对,我现在才体会到。”他喃喃地说。
君琇内心生出一股对他的怜惜。想他自幼失怙失恃,及长又终年飘泊,最后落魄到山区,想买个老婆,求点家庭温暖,偏偏又是假的,情何以堪?
她知道自己不该同情他,正如不让爱上他一样。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未来,玩火已焚身,她实在应该逃得远远的。
但她为什么就是满心不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