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信答道:常觉人生在世不称意?无妨,明朝陪你散发弄扁舟。
谁晓得发未散、舟未停,却已是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说话不算话的家伙,以后再也别想我应你任何事。」她对着墓碑蹶嘴,表达不满。可惜他再不会对她的不满给反应。
「大嫂,我们回去。」陌新轻声在她耳边说。
回哪里去?二十一世纪吗?回不去了……就像回不去有他支持的岁月里。
两兄弟对看一眼,叶青上前,扶起一身白衣素服的晓夏,他犹豫好久才鼓起勇气在她耳边说:「别怕,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缓缓转头,她认真看他,片刻咯咯低笑,「别指望谁陪你一辈子,没光的时候,连影子都会离开你。」
她就是忘记这件事才会这么悲惨,要是牢牢记住没人能够靠一辈子,现在的她就不会这么难受。
对,就是忘记的错!忘记她曾是二十一世纪,从不依靠旁人的新女性。
都是梁陌言的错,几封信、几句不经意的温柔,让依赖在不知不觉中形成。
晓夏推开叶青,推开他的善意与念想。
他是个懂得分寸的男人,理解了她的心意,悄悄退开两步,不再强求。
众人没想到会在半路上遇见白晓春,五年了,她没有为徐华明生下一儿半女,她对徐家的贡献是气死婆婆、把小姑卖进大户人家当妾室,以及让徐华明彻底放弃仕途。与刚考过乡试的陌轩、陌新迎面遇上,倏地,白晓春一身棘刺张扬,她从来都认定最好的防守就是攻击,所以走到晓夏跟前,上下打量身穿孝服的她,冷笑两声,轻拍几下自己的嘴巴。
「瞧瞧,我这嘴巴可真灵,这不就成了真寡妇?可惜没让你料中,我可是坐上大红花轿,成为了徐家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夫妻和谐,生活美满,小寡妇嫉妒不?」
寡妇……当年她就是这么一句,诅咒了陌言。
是她的错!失去理智的晓夏扬手一巴掌往她嘴巴据去,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不够,第二下、第三下,她的速度快到白晓春来不及反应,直到被打了三下,才想起躲到丈夫身后。
晓夏不是泼妇,但她今天要当一回泼妇,打不到白晓春,她就撕打徐华明。「你敢诅咒他,他是三品大将,你是什么鬼?你凭什么诅咒他,没有他在前方打仗,铁蹄踏破山河家园,你连命都没有,可你居然诅咒他,你这种人不值得他保护,不懂得感恩图报的白眼狼……」
她发了狠,爪子一下一下朝徐华明脸上挠去,在他脸上挠出数道血痕。
白晓春不心疼自家丈夫,躲在后头,嘴巴继续为耍贱奉献心力。
「我不诅咒梁陌言,我就诅咒你这个黑心烂肺的小寡妇,诅咒你守寡、诅咒你千人骑万人耍、诅咒你下地狱……」
徐华明不敢对晓夏动手脚,却听得妻子在身后叫嚷,不断刺激晓夏,他只好左闪右躲试着避开晓夏的攻击。
见丈夫不对晓夏动手,白晓春气得往他后腰狠狠扭一把,痛得他哇哇大叫。
「叫什么叫,你没有手吗?快打啊!你不会连白晓夏都打不过吧。这样你还能做什么?我真倒楣啊,怎么会嫁给你这种啥都不会、啥都不是的废物……」
白晓春又哭又叫,晓夏趁她不注意,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徐华明身后拽出来。白晓春一个没站稳,摔进泥地里,徐华明见状急急往后躲。
晓夏不顾满地泥水,翻身骑到她身上,按住对方的双手,啪啪使尽全力狠甩巴掌。
陌轩吓呆了,他们认识的晓夏温柔脾气好、从不与人计较,可是……看着陷入疯狂的她,陌轩长叹,她终于把心里那口气吐出来。
使尽全力的晓夏虚脱了,白晓春翻身,轮到她把晓夏骑在身下,扬起手就要加倍奉还,但手却被人给制住。
转头望去,只见陌轩嘴角微掀,似笑非笑。「我大哥是三品将军,大嫂是三品诰命,你敢动她一下……问问你男人,殴打朝廷命妇是什么罪?」
白晓春看一眼徐华明,见他连看都不敢看向这边,所以……是真的?
「哼!」陌轩一脚把她从晓夏身上踹翻,打横抱起脱力的晓夏,一家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程的马车里,晓夏没有大获全胜的快意,只有满身的颓然与苍凉,她把头埋进膝间,心空了一块。
从此过尽千帆皆不是,肠断白苹州……
好像一个按钮按下去,所有事都与她无关了。
她没为沈曦送嫁,没有交代叶青任何事情,所有事全由陌轩、陌新接手处理,丧事办完的隔天,梁家四个主子、两个下人、两部车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千万别再说什么自己有多重要,谁都离不得自己……诸如此类的话。那不过是自我膨胀的说词,世间任何人都能被取代,根本没有不可或缺的角色。
所以总有一天梁陌言也能被取代、也能不重要、也能在她心底彻底消失……对吧?
理智告诉她——你必须振作,人生还很长,你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她明白的,只是很难啊……好像突然间,累积五年的疲惫一古脑儿侵袭而来,让她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所以进到京城之后,房子是陌轩找的,家事是陌新安排的,连指挥下人、主持中馈都是欣瑶负责的。
晓夏呢?她光忙着睡觉了,从早上睡到中午,又从中午睡到晚上,那晚上?当然是再继续睡……好像睡着就天下无难事,她再不会被人给为难到。
照理说吃睡是最好的自我修复行为,但她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憔悴。
她知道这样不对,却无法改变,她就想这样一直下去,因为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之间最舒服。
彷佛她还立在桌前给他写家书,彷佛他们还能在信里斗嘴、分享喜怒哀乐,彷佛他没有死,还对着她说……等我。
她喜欢等他,等待与想像让她辛苦忙碌的生活有了目标。
但是没有人可以等了,突然间她的世界天崩地裂……
她害怕天崩地裂,因此决定一路昏睡。
这一睡,睡到即将过年,睡到弟弟妹妹越来越紧张,睡到大夫束手无策,大家都想知道该怎么办,却没人晓得该怎么办,睡到她的「我没事」再也安慰不了人。
今年的团圆饭没有晓夏的精心策划,便少了热闹与惊喜,如果硬要找出与往年不同的,大概就是……今年的团圆饭只有三菜一汤,小小的桌子摆在晓夏的床上,大大小小全上了她的床。
像什么话啊,半点规矩都没了。
但陌轩说:「团圆饭本来就要一家子围在一起吃。」
晓夏苦笑,拿他没办法,小男孩长大,有自己的主意了,当家长的就该乖乖退居二线,不再事事出头。
「大嫂知道甘爷爷的学生是谁吗?」陌新笑问。
「谁?」
「记不记得到书院请你做衣服的钦差大臣唐绍和?」
「是他?」
「对啊,他现在是翰林院长官,厉害吧,听说当年他还是个状元呢。我们居然和唐大人是师兄弟,实在是太幸运了,能被爷爷收做徒弟。」
「都是陌言的功劳,居然帮你们找到甘爷爷这么好的先生。」
提到陌言,席间气氛顿时黯然。
他们不是不想大哥,但大嫂已经这个样子,家里没有能力再收拾另一份悲伤,他们只能藏着腋着,把哀恸压抑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