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布砚城内外,墙上、砖上、地上;银匠程奇、扯铃的俊朗青年与娇美少女、茶庄学徒、卖油条的摊主、学堂里的孩子、坟里仅剩枯骨的鬼,就连信妖的白衫上,小却多不胜数的“口”们也同时说道:“※ 姑娘不可信、姑娘不可信。 ※”
重复再重复的恶言,逐渐形成山呼海啸之势,回荡在雪山下,同声共语时力量强大无匹。
黑腻粘稠聚合,先构成一根根比上好丝绸更柔更软的发丝,再是浓色衣衫,衣衫下浮现纤瘦女子身躯。汲取丰沛恶念的发丝,从黑腻渐渐变成墨绿,冉现出的清冷容颜比以往青春,而她那双白里透红、掌心柔软、指尖如樱花般粉嫩的手,更是前所未有的美丽,让人一见就失去神魂,只能全心全意爱慕。
悉心主导一切,魔化的左手香现身,受恶念滋养,她的力量强得诡谲难测。逆写姑娘称谓的木牌,有姑娘的发沙,也有她泌出的稠粘恶意,一次次的微光闪耀,诋毁姑娘的同时,让她备受倾慕。
太耀眼的魔,绮丽得近似神族。
“吴存呢?”
公子嘴角带笑,好奇的问道。
左手香看也不看他。
“他不需知道这些事。”
她将爱人保护得很好,遮罩在危险之外,甚至抚去他的担忧,无忧无虑只一心与她相恋,连此刻震动砚城的大事都不知不觉。
“太可惜了。”
公子叹息着,真挚中又透着捉摸不明的兴味盎然。
“他若是知道,你为他做了这么多,该会多么感动,肯定对你情意更深。”
左手香没有言语。
她不透露爱人的形迹。
一如她不透露,将公子魔心软的部分藏在何处。
丁旺被取心,的确让她不满。但是,她与公子已是同盟,有共同的敌人。
眼前,必须先解决最棘手的问题。
信念缺失,敬重缺损,平衡已经偏移,信任姑娘的已所剩不多,却还不能轻忽,必须彻底消灭姑娘,一劳永逸。
鹦鹉最晚投诚,虽有能耐,但信任最少,早早护着有孕的妻离开木府。
“姑娘!”
信妖在众人众妖里,焦急蹦跳叫嚷着,衣衫上的小“口”持续增生,接着叫唤,声音竟更大:“※ 不可信。 ※”
“不、不是的!”
他护主心切,四角卷起胡乱扑打着小“口”,击碎蚊尸留痕,偏偏断痕再组,变小却也变多,说得更响:“※ 不可信。 ※”
眨眼间,连五官都被小“口”攻陷,信妖瘫软在地,衣衫最红处的姑娘印记,也被侵吞渐染,嫣红色泽被黑腻稀释得再看不见。
“该死的家伙,到这时候竟不中用了!”
黑龙气恼骂道,鳞片倒竖抖落小“口”,张嘴喷出炙热龙火,阻挡上攀的层层阴险黑腻,虽然能一时烤得黑腻干化碎成细粉,但粉末不依不饶,即使碎得再小,摩擦时仍发出声音。
艳红带金的薄纱抖动环绕,见红以龙神之力,取得残存的清净之水,坚定护在情人身旁,偏偏黑腻与粉末落水,污染洁净、添进恶毒,让薄纱的末端从艳红渐渐染灰。
“护好你自己!”
黑龙急吼。
她在危急时,望了他一眼。
“护住你更重要。”
她说,染灰的薄纱变黑。
双龙自顾不暇,大鹏金翅鸟面露忿怒、发羽飞扬,手臂环钏锵锒作响,六翅明火大盛,熊熊火势扑向黑龙与见红,蒸发净与不净之水。黑龙的龙火与见红薄纱汇做一处,焰中带红。大鹏金翅鸟虽是龙蛇克星,但双龙情深,为保护彼此而强大,一时竟分不出高下。
鏖战之际,青光霹雳劈落,切分几乎失控的焰火,双方得以喘息,视线往同一方向望去。
雷刚握着妖斧走出木府。
***
拾壹 独活(2)
终于,这天到了。
偌大的木府破败无人。
结界破碎后,恶言之力流窜进木府,人与非人都不敌,四季花朵失序绽放,虽开得灿烂却都失却颜色,芬芳太过浓郁,甜得近乎腐败。不仅是花与树,就连砖石都被玷污。
该是欢腾喜庆的大婚之日,这会儿竟听不见半点动静,就连震天作响的恶言也停了,静谧得太不祥。
无人伺候的姑娘,独自穿起嫁衣,她穿上的嫁衣,是五百岁树龄的两株合抱茶花,重瓣的那一色,而嫁衣上绣线用青得近乎黑的苍色,是他前世为皮毛、今世为衣衫的色。
这都是她特别选的。
白嫩的小手拿起婚冠,因没有鲜花可用,金丝掐边的枝叶就围绕着她乌黑的发。她将遮面的小珍珠串分开,拨掠到耳后,清丽的小脸不施脂粉。
穿绣鞋时,珍珠流苏在耳边哗啦哗啦轻响。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的力量所剩不多。
姑娘一步一步走过碎裂楼台、无砖的泥地,来到木府的石牌坊前,面对魔化的公子与左手香,以及传播恶咒、心怀恶念或被恶言影响,因蚊毒发作而不信她的人与非人们。
还有,手持妖斧的雷刚。
就算雪山坍塌、砚城破碎,花不再是花、沙不再是沙,存在的一切都不存在,只要雷刚的心里有她,她就不消不灭,能化解千难万险,即使对抗魔化的公子与左手香,以及那些同谋,她也不畏惧……
而他,如今却站在她的对立面。
“我们都在等你。”
公子来到雷刚身后,看着身穿婚服的姑娘,语音和善、声调悦耳,所说的每个字都伴随微光,落到洁白衣袍上,再滚落到地上,魔言持续茂盛生长,由脚处悄悄入体,钻入人与非人的心中。
仍有大妖的旧友们陆续到来,观望此时景况。
“魇告诉我,你连他的梦都干预。”
他怜悯的摇头叹息,流转幽光的双眸看了看一身苍色、僵硬如石的雷刚。
魔化前,他曾收拾魇。
得了丁旺的心后,不仅对云英的记忆回来了,妖与魔物也畏惧魔力,纷纷前来侍奉,争相把所知都吐露给他,而魇虽然微小,但窥见的却很关键。
“他在梦中看到的,都仅是你想让他看到的。”
公子一字一句,说得慢而清晰,声音虽不大,但现场的人与非人都能听见。
一旁的黑龙咬牙,暴跳如雷,七窍都冒出烟。
他厌恶极了姑娘。厌恶她的随意役使、她的故弄玄虚、她的多管闲事、她的诡计多端,曾想亲口把她狠狠咬碎。
因为厌恶,所以他了解她。
“喂,那女人最在乎你,不可能做出对你不利的事!”
他曾被蛇鳞所惑,怒闯木府,看见她躺卧在雷刚怀中,在隐蔽能力时最脆弱,只信任这人……不,是这鬼……的守护。
那时,雷刚严凛伸出一指,就让他这个堂堂龙神动弹不得。那股力量,原来是残留在魂魄里的妖力。
黑龙的竭力吼叫,尚未传达出去,只在近处就被小“口”争相吞咽,无法传播出去,不能有任何影响。
魔的声音又问:“真相是什么?为什么非要瞒着他?”
因有爱有恨,又爱又恨,遂由爱生出极深恨意的破岚,斧面凛凛蓝光带着一丝黑,受到魔的言、魔的力催化,斧刃迸出一线,而线很快扩大再扩大,形成一面薄透的膜,浮现在众人面前。
薄膜上浮现的,是姑娘。
清丽得像十六岁,却又不是十六岁的容颜,清澄如水的双眸、纤纤长睫眨动时,眸中水光盈盈,格外惹人怜爱,让人与非人都沉迷。
长长的、乌黑发丝泛着柔和美丽光泽。粉润的唇瓣,轻轻微笑时,足以让砚城内外所有花朵自惭形秽,引来无限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