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云英。
他热切深爱的女子。
即使身为砚城之主,为了得到她的芳心,他也费心许多,因为太爱慕,所以不敢强求。她心软,见不得伤心之事,人或非人知晓他的倾心后,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时,不敢来求他的,就去求她。
那样的事五花八门、多不胜数。
昔日,他肯定厌烦至极,懒得去多管。
但是,因为一桩桩的事情,让他有了跟她相处的机会,渐渐让她晓得他的情愫。他于是纡尊降贵,为人与非人们解决烦恼,在赢得砚城内外尊重时,也赢得他心爱的佳人。
在众人欢呼中,他那散发着淡淡光芒,连最上等的丝绸都难以比拟的手,慵懒的轻轻一挥。
整座砚城都安静了。
他亲自走到花轿前,竟觉得心跳变快。
“云英,”
他将她的名字,唤得极为温柔。
“你可知道,我等这一日,等得有多煎熬?简直是心如刀绞、身似油煎。”
花轿里、绣帘后,传来一声轻而又轻的笑。
那笑,让等待的苦楚都值得了,他的心几乎要融化在柔情中。
他是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婚礼的繁琐仪式不需桩桩件件都随俗,花轿从砚城那端来到木府前的时间,已经耗去他的耐性。
他迫不及待,现在就要看见他心爱的女子、他的新娘。
宛如玉雕的手掀开绣帘,身穿凤冠霞帔,以别致大红绸缎遮面的娇小女子,端坐在花轿中。
有一瞬间,他的手在颤抖。
轻而又轻的,公子扯下那块大红绸缎。
随着绸缎落下,露出凤冠上灵动的九只点翠凤凰,以及凤冠下的脸庞……
他陡然一惊。
凤冠下,竟没有脸。
该说是,五官全消失,只余苍白皮肤。
“云英!”
他失声叫道,见皮肤下微微起伏,像是想说话。
“你说什么?别怕,我会救你!”
他焦急喊道。
围绕在石牌坊前的人与非人们逐一消失。
锣鼓队消失,声音愈来愈小,直至完全无声。
执事、丫鬟们、扛贺礼的男男女女都消失。
木府、石牌坊也消失不见。
眼看花轿形体渐渐变得淡薄,他匆忙握住嫁衣下的小手,将她拉出花轿,就怕她会跟着消失……
他只快了一些些。
花轿消失后,四周都暗了下来。
他牵握心爱之人的手。
“别怕!”
他叫唤着,惊恐的察觉,握住的小手陡然消失。
失去支撑的嫁衣,轻飘飘的落地。
喀嗒。
随着低微闷声,一双失去主人的绣鞋落在他眼前。
公子目眦欲裂,失声痛吼,张开嘴后,双眼因惊骇而睁得更大……
不是不能出声。
是他忘了。
忘了为什么在这里。
忘了为什么悲痛。
忘了原本从胸口聚涌,凝在舌尖,却想不起的人或事。
黑暗包拢,而他绞尽脑汁,却什么都想不起……
***
魔醒了。
恶梦让他恐惧至极,醒来时反复低喃着:云英云英云英云英……
他一直念着,深怕会忘记。
曾经,他所做的梦,是两人被迫分开的那日。
分离太痛,但他不想忘却那个梦,那是跟妻子的最后记忆,梦里还有对姑娘浓烈的恨,他保留着恨意,一遍遍重温,才能化为最黑暗的魔,回到砚城找寻妻子。
但是,与姑娘的几次交手,他魔心硬的部分被毁去,彻底灰飞烟灭。
是左手香魔化叛倒,将魔心软的部分藏起,他才能勉强维持魔形。她把剩余的魔心,藏得很好,即使是姑娘也找不到……
连他也找不到。
魔在黑暗中呜咽,声音小之又小。
他怕。
好怕好怕好怕。
怕忘了最爱的她。
残破的魔心,要维持魔形已经很勉强,虽然他依旧能吞吃人与非人的肝,用以滋补恢复魔力,为下次反扑蓄力,却无法阻止记忆逐渐消失。
他也试着去吃人与非人的心。
但是,那没用。
因为那些心,都不是他的心,没有对妻子的爱,记不得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举手投足,以及他们曾经幸福的日子。
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忘了她。
忘记她的姓名、她的柔情、她的温度、她的发香、她的模样……
忘记她这个人。
永结同心?
怎么办,他连心都只剩一些些。
哀伤与恐惧让他无法继续藏身,蛇发垂落、额上生角、长着獠牙的魔,深陷的眼窝里流着泪,滴落在石上腐蚀出一个个洞。掩护他的巨石、泥沙,都被深深侵蚀为无。
砚城之底,深之又深处暴露出来,日光洒落其中。
天还亮着。
魔缓缓爬出深坑,双足踏上平地。
以往,砚城内外都被姑娘的力量覆盖,就算不触及任何人事物,仅仅是存在,就会消耗魔力。
现今不同了。
他曾对雷刚说的恶言,导致怀疑的种子,在各处生根发芽,细细密密的满布砚城内外,蚕食姑娘的影响力,使得管辖疏漏,邪祟就有机可乘。
是他种的恶念,所以增长的恶力,源源不绝的充满他,让他觉得舒适、强壮,每踏出一步,就能汲取更多的恶,原本丧失的感官,逐渐恢复过来,看得见四周景物,听得到人与非人的声音,口鼻盈满夏季花香,肌肤感受到日光照拂。
就是他的心,仍旧空空如也。
魔变化着,幻化为当初模样,容貌俊逸如仙,一身白袍纤尘未染,是当初与爱妻相处时的模样,才走入砚城中。
蓬勃滋长的恶意,以他为始,所以行走其中也能轻易隐身。
砚城主人的大婚将至,人与非人都在紧锣密鼓的忙碌着,看不见无形的公子,只在他经过时,会感到一阵莫名森冷,心中不安的骚动着,没有注意到原本绽放的鲜花,陡然枯萎腐败;安眠的婴儿,会因恶梦啼哭。
布行已经按照信妖吩咐,将上好布料染色,送进木府里,男女的婚服都已做好,用色是雪山山麓一棵树龄五百、两株合抱的茶花,一是单瓣的红、一是重瓣的红,虽然都是红,但细看仍有微微不同。
据说,婚服已经制成,绣纹用的是绿得近乎黑的色。
婚冠也完工。
细细金丝掐编成冠底,再堆出枝叶,冠沿装饰圆润珍珠,遮面的垂帘用串串小珍珠,只待大婚那天,由姑娘选取鲜花搭配。
姜家婚轿铺也加紧练习,轿夫们随锣声响落,步伐有条不紊,锣鼓队个个精神抖擞,敲击吹奏都很尽力,维持最佳状态,等着大婚那日表现给众人欣赏。
青年男女们练着扯铃,彼此默契极佳,绳上响铃艳如飞花、声音清脆。俊朗青年的腰间配戴娇美女子送的香囊,互望时情意流转。
要献与木府主人的用物,也都准备妥当,包裹着红绸金绣。
为了庆贺,大婚当晚将大摆宴席,让人与非人能参与同乐。酒楼里的大厨、或替人做婚席的料理高手,都囤备各种食材、各样好酒,预备大展身手,就连鬼也有鬼席能吃,人与非人全都同欢共庆。
公子都看在眼中。
这一切好熟悉,跟他当初要迎娶云英时太相似。
但,相似的只是表像。
人与非人都笑容满面,心思却有不同。
啊,在暗地里茁壮满满恶念,孳孳不息的涌入,让他强大得近乎陶醉,偏更能隐藏形迹。
这要归功于左手香。
魔化后的她,找到鱼虫之病复发的吕登,用白晰美丽的双手掏出他胸腹间蠕蠕而动的鱼虫,也用那双手蛊惑,让爱慕至深的他,甘心依照她吩咐,不吝惜银两,招来人与非人暗中聚会。
这些年,有人与非人受恩于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