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妖衣衫上的图案,已可见是一条街的街景。
随着放大,渐渐能看见街道两旁的店铺,逐渐的店外招牌上的字迹、店内看店的人们,从小变大,直到清晰可见。
“砚城里,就属溢灿井旁,姜家婚轿铺最好。”
他说得头头是道,早就预料到会被派来操办这件事。
“姜家的花轿,轿围绣得好看细致,轿夫们脚步稳,锣鼓群也齐全,个个都精神抖擞,穿戴整齐美观。”
他边说边走,在前带路。
褐衣上的景象还在变动。
三人从街头往里走去,左边是卖丸散膏丹的药铺、红绿白黑各种茶的茶叶铺、绫罗绸缎的布庄、笛笙箫唢吶的乐器行等等,还有驯鹰的、锔锅碗的、做典当生意的。
褐衣上的景象,却是从街尾而来。
卖酱瓜豆腐乳的酱菜园、水烟旱烟烟丝烟叶的烟袋铺、香粉香环红白蜡烛的香蜡铺、蝴蝶金鱼蜻蜓并蒂荷花的风筝铺……
当信妖终于停下脚步时,衣衫上的景象,跟他身后的店面重迭,完全一模一样。
婚轿铺店门宽大,用喜庆的大红色装饰,挂着红灯笼、红卷帘、红伞红扇与红旗,还有一顶八人抬的华丽花轿,大红纱绸上满是细致刺绣,门口还挂着一面锣,因为被擦得一尘不染,阳光下灿灿如金。
“到了。”
信妖张开双手,一脸得意。
侧身时,衣袍匆匆显出斜后方的典当铺、锔锅碗摊、驯鹰店、风筝铺等等。然后,景象一眨眼全都消失。
没能即时得到夸赞或敬佩,他厚着扯不破的脸皮,张口就要自个儿讨,却看见黑龙抱着见红退开。
正疑惑时,女人的哭喊从店里传了出来。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倏地,信妖被从后方猛的一撞。
年轻妇人哭喊得癫狂,跑得踉踉跄跄,没看见站在门口的信妖,一妖一人砰的一声,撞得双双翻倒,滚趴在地上狼狈得很。
“唉啊啊,我的腰我的腰……”
垫底的信妖,被年轻妇人压着,褐衣褐鞋还是全染了灰。他一手扶着腰喊疼,哀怨的从下往上瞪看。
“臭泥鳅,你见色忘友,竟不提醒我!”
黑龙郑重回答:“我从没当你是朋友。”
“死泥鳅烂泥鳅笨泥鳅,你红烧、你醋溜、你油炸、你清蒸,你明明可以先说一声的!”
信妖唉唉叫。
“那,就没有好戏看了。”
黑龙冷哼一声。
信妖气噗噗的翻身,看着哭声未停,眼泪滴个不停的年轻妇人,真想把嘴缝起来算了。
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才说不能搞砸,这下还没踏进店门,就被撞倒在地,要办喜事却先遇到个哭不停的,拜托拜托,千万别是坏预兆。
店内人声鼎沸,有的叫、有的哭、有的嚷,一个个争先恐后全都咚咚咚跑出来,把店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一个男人扑到地上,抱住哭泣的年轻妇人。
“别走!”
他眼里有泪,急着安慰委屈的妻子,顾不得脚下踩着信妖,还在褐衣上又添了脚印。
“你没有错,为什么要走?想想我、想想孩子们,你走了我们要怎么办?”
苍老的男鬼飘来,厉声大叫:“难道是我的错?”
“爹,本来就是你不对!”
一个比年轻妇人年长些的妇人,泪眼蒙眬的指控。
“轮不到你说话!”
老鬼喝叱。
“爹,她是咱们家长媳。”
另一个男人喊。
一家人吵吵闹闹、哭哭嚷嚷,人声嗡嗡、鬼声啸啸。
被踩压在下的信妖,蓦地膨胀起来。
深浅不同的褐色,伸展成胖大方形,把挤压在身上,以及身旁的人与鬼们,砰砰砰砰全弹开。
被这么一摔,姜家人才稍稍恢复平静。
他们相互搀扶,把龙神与见红,以及满身脚印的信妖请进店中,在大厅里坐下,然后全都低垂着头,各自或委屈、或恼怒,原先因惊吓过度,被留在家里的两个孩子也都跑来,抱住年轻妇人的大腿。
“发生了什么事?”
黑龙问。
老鬼率先开口:“没什么,只是自家小事。”
家人们可不赞同:“爹,怎么会是小事?”
“您也闹够了吧?该醒醒了!”
黑龙的大手一拍,身旁桌子瞬间从中断折,轰然倒在地上,上头的茶杯、花瓶、算盘等等也惨遭殃及,有的碎、有的破,有的幸运没破损,滴溜溜的滚到角落。
人们吓得抱在一起发抖,老鬼则是咻的溜进茶壶里,因为藏在里面也是怕的,颤抖得太厉害,壶盖喀啦喀啦直响。
“臭泥鳅,别不耐烦。”
信妖抢着做好人,要把琐事都听清,才好回去跟姑娘说去。
“你们都别怕。”
他好言好语好有兴趣。
“说吧。”
差点丢了媳妇的次子,低头看着两个孩子,见他们脸上泪痕,心疼得忍受不住,最先平复惊吓,鼓起勇气说了起来。
***
姜家生意做得好,归功家人齐心协力。
老鬼生前名为姜仕,是铺里的执事。
妻子十几年前,受不了他的固执脾气,离异后跟别的男人好了,分开不再来往,但家中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生活也还顺遂。
他办事仔细,勤快得近乎严苛,两个儿子儿媳也像他,每笔生意都尽力,务必做得让新娘有荣光,店里口碑又好又响,生意多得接应不暇。
砚城里也有别间婚轿铺,但不少女子宁可等,否则就不肯成亲,急坏多少男儿汉,虽然嘴上埋怨,但见过姜家的婚轿阵,都觉得服气,别间实在比不了。
每趟姜家婚轿阵出行,围观的人与非人总是最多。
八人抬的大花轿两旁跟着媒人与丫鬟,再来是十六人锣鼓队,个个穿着大红新衣,乐器吹奏出喜庆音乐,节奏明快,熟练又有默契。一群人浩浩荡荡穿街走市。
姜仕就走在队伍最前头。
他腰杆打得直挺挺,身穿红罗衣、头戴红罗帽,手里提着一面大锣,锣面擦得金灿灿的。
婚轿队出行,即使在家不听父母话,出门但听一声锣儿响。
队伍前后对正、左右看齐,按照姜仕手里的锣声行动。
他锣声敲得慢,队伍脚步音乐就慢;他锣声敲得快,队伍就跟着快,走在最前头的他,要说多风光就有多风光。
上一任木府主人娶亲时,用的就是姜家婚轿队,他被钦点主持,祖上都有荣光,在砚城里的地位,又更高了些,人与非人们,瞧见都得尊称一声老执事。
五年前,他寿终正寝。
丧礼办得风风光光,来吊唁的人与非人很多,连连都说可惜,再不能看老执事走在婚轿队前头,敲着锣儿时威严可敬的模样。
执事换做长子来做。
从小耳濡目染,做来得心应手,锣鼓队手们想保住颜面,私下练习得更勤,出场时比以前更卖力。
人与非人都放心了,说老执事儿子教得好,婚轿铺后继有人,姜家仍是女子们的首选。
三年前,二儿媳怀孕了。
长媳的肚皮,始终没有动静,长子爱妻心切,从来不曾责怪,而长媳贤良聪明,把店里的帐算得清清楚楚,对人和善又多礼,家里不论是奴仆,或是锣鼓队的成员都很是仰赖她。
次子娶进的二儿媳,也是娴淑的好女子,对丈夫温柔,对长兄与大嫂也和顺,两个媳妇成为好友,像姊妹般亲密无间。
她怀孕后,长媳照顾得最是仔细。
姜家终于盼到新生儿,是一对龙凤胎。
先前未能添丁进口,这会儿,一下子就有了两个,还生得肤白眼大,可爱得让人心儿发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