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变得立体,起先是一根根长发,而后是浓浓墨绿的衣衫,衣衫下的纤瘦身躯,清冷的容颜,苍白中带着一丝青,最后才是白里透红、掌心柔软、五指修长,透着淡淡光芒的双手。
叛离木府后,不知隐藏到哪里去的左手香,竟不请自来,出现在他家中。
吕登扑通一声跪下来,心跳得很是激烈。
“你的鱼虫之病又复发了。”
左手香的声音,仍是那么冷淡,跟她的神情一样清冷,双眼已经能够看见。
“你的病,只有我能治。但是,要我治病,你得付出代价。”
“不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他激动的说着,想的不是能免去鱼虫啃噬的痛,而是想到那双手即将再度深深探入他,就期待得颈毛直竖,全身轻轻颤抖。
左手香回应道:“好。”
语声一起,吕登就不自主的站起,双脚都离了地,身躯飘往左手香的方向,直到来到那双手前才停住。他双手敞开,露出平坦的衣袍。
散发着淡淡光芒,指尖如樱花般粉嫩的双手,一起穿过他的衣袍、他的肌肤,入到他的肉中,穿过骨胳来到他的胸腹,剧烈的快感,随着双手深入愈来愈强烈。
他近乎失神,却又清楚感受到,那双手在五脏六腑间剥弄,有时轻得如抚摸,有时重得如撕裂,不论轻重都让他销魂蚀骨。
公子、奴仆跟当年搀扶左手香的男人都不在场,此时此地,只有他跟那双手在黑暗中独处。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当那双手抽离时,快感瞬间消失。他落到地上,无力的、欢愉的、虚软的喘息,汗水湿透衣袍鞋袜。
白晰美丽的双手,满是蠕动的鱼虫。因为还没长出细齿,所以都比他五年前吐出的小许多。左手香指尖收握,鱼虫们就缩得更小,当樱色的指尖触及掌心,鱼虫们已经收缩得近乎看不清。
然后,她张开双手。
两个黑红色的点,被四周黑暗吸纳。
“当初,我以人言为药医治你。”
她俯下身来,墨绿色的长发触及吕登,比上好的丝绸更柔更软,随着她俯靠得愈低,长发就将他笼罩得愈多。
“如今,我要你就以人言回报。”
当清冷的容颜靠在他耳边时,长发已将他们圈绕在一起。
吕登幸福得几乎要哭出声。
尽管,那双手的主人,已是可怖的魔,但爱慕太浓烈,无论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愿。
“我要你,为了我去说……”
清冷的声音靠得那么近,说着只有他能听见的话语。
黑暗中,他聆听言语,身躯衣袍也渐渐变黑,逐渐连双眼的眼白也被黑浸染,体内没有了鱼虫,却有黑暗栖息。
砒霜也无法治愈他。
他将比砒霜更毒烈、更致命。
叁 新娘(1)
夏季阳光暖热,杜鹃遍地花开时,一男一女从城北走来。
男人穿着黑袍,女人则是一袭艳红中带金的纱衣,在身后披垂了几尺长。
他们从高大的古栗树下、翠荫蔽空的深潭走出,刚出水时,衣衫还濡湿着,但一踏上岸水滴就落回潭中,不敢再浸润他们的发肤衣角。
两人走得很慢,经过每丛杜鹃都会驻足。
女子美丽双眸落在花上,仔细搜寻比较,男人看的都是她,俊朗的眉眼带着不耐,却也没有催促,陪她逐一细看群花。
雪山下的杜鹃,花开得纤巧而不张扬,菲薄的花瓣在日光下慵懒舒展,朵朵嫩粉夹红,簇簇成团,美不胜收。
走过城中最热闹的四方街广场,熙来攘往的人群走磨了不知多少年月,早已变得平滑光洁,偶尔有马帮队伍经过,打扮光鲜的骡马颈间挂着一大串铜铃,走动时铃声规律作响。
马帮的汉子穿的是底部镶钉的皮靴,走山跨河都很方便,但踩踏在光滑石板路就得小心翼翼。
广场中大家都热心吆喝,不论是客或是商,都忙得乐呵呵,摊位在大大的红色油纸伞下,卖各式各样的吃食、用物。
看见两人经过,人或非人们都很恭敬,识趣的没敢打扰,静静避开。
这对男女是黑龙潭的两位龙神大人。
原本,黑龙潭里只有黑龙。
他在潭底盘踞数百年,因犯错而被责罚,用七根银簪钉住多年,直到这任木府主人拔去银簪,解除长久的封印,他才重获自由。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名字,男的称为公子,女的称为姑娘。
现任的木府主人,是个清丽如十六岁般,仍有一分稚气的少女。
无论是人或非人的事情,只要来求木府的主人,没有不能解决的。
姑娘虽然拔去银簪,却因他的谎言,刮去所有龙鳞,逼得伤痕累累的他忍气吞声,任由姑娘役使,每达成一件事才能换回一片鳞,堂堂龙神竟沦落至此,他气愤至极却也无可奈何。
前任主人公子归来,为夺回爱妻成魔,屠杀砚城内外许多生灵,连他如今亦步亦趋、小心守护的见红,都曾在恶火中灰飞烟灭。
原本心碎欲死的他,再与公子恶战,以性命相拚,全无胜算时,身为鲤鱼精的见红,竟跃过龙门,成为龙神归来,助他们一臂之力,才阻挡公子恶行。
他恨死了计谋多端的姑娘!
但是,有了失而复得的爱侣,还能相伴左右,奔腾的怒气灭了不少,让他决定大慈大悲的放过那个该死的女人。
当然,这句话是他在心里说的。
他才没有笨到说出口来。
两人朝木府的方向走去,一丛绽放在屋墙的杜鹃,探出一枝带叶连花,轻拂过见红的发梢。
“等等。”
黑龙摘下杜鹃,动作轻之又轻,仔细别在她的发鬓。
“你簪着,好看。”
他很满意。
“最好看的花,该要献给姑娘。”
她娇羞低头,嘴上这么说着,仍不舍取下簪在发间的花。
“我可不管。”
他握着她软嫩的手,大步走进木府的石牌坊,故意说道:“她要的话,大可来抢!”
硬眉硬眼的灰衣人,领着他们入木府,经过重重楼台亭榭。
府内灰衣人不少,是姑娘用特殊灰纸,以银剪刀裁剪,落地就化为人,能听她使唤,各司其职。
素色的大大纸伞,撑在圈椅旁,穿着粉嫩色绸衣,看似十六岁,又绝非十六岁的少女慵懒斜坐在椅中,手中的杯盏,装盛藤花蜜,桌上盘中则摆放数个精致糕饼。
粉红的嫩嫩指尖,绕了又绕,始终无法下手。
近乎无所不能的姑娘,竟被难住了。
她无法决定,该吃哪块糕点。
怕坏了此时清静、扰了姑娘双耳,糕点们渴望有幸被选中,强忍着不要长出嘴,争着喊着:选我选我。
忍耐得太过,糕饼散出甜甜芬芳。
有蜜梅香的、有桂花香的、有玫瑰香的、有桃子香的、有枣泥香的,连白豆沙跟绿豆沙也不遗余力,激动得渗出香油,层层菲薄酥皮被染出点点儿渍痕,拚着要形也似花。
当黑龙与见红到来时,她连头也没有抬,澄净双眸还盯着盘子,虽犹豫不决,但还是要说给他听:“别担心,我才不希罕你的簪。”
她轻轻触了触,乌黑发间的润红,是用上好珊瑚雕琢的茶花簪。
“心爱之人所送,才是最美、最珍贵的。”
见红粉脸羞红,衣裳也变得更红。
黑龙翻了翻白眼,心中暗骂了几百句多管闲事。
这就是他有些事,只有想,没有说的原因。
砚城内外的事,都难逃姑娘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