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婉清感觉自己的嘴角正轻扬,她在笑。
不是无奈或自嘲的苦笑,是有些心酸还透着暖的意绪。
她的爷能为她来这么一趟,把事闹大了也要弄明白她的死因,于她而言真就足够了,不需要他再为她多做什么。
就这样吧。
这是她的结局。她没有怨谁。
于是棺盖重新落下,她看着爷撩开白幔踏出,不由自主也飘随过去。
灵堂上形成对峙局面,蔺家男丁和家仆护着老太爷蔺纯年与一干毅王府的侍卫大眼瞪小眼。
傅松凛一走出来,后面跟着两位女仵作,蔺纯年见状正欲大声质问,要他给个交代,岂料傅松凛脚步停也未停,直接一脚跨出大厅门坎,穿过前院,大步从容地朝蔺府大门走去。
他一走,随他闯进门的侍卫们也哗啦啦撤得干净利落。
幽魂自然也随他而动,下意识追随。
她听到身后蔺家人的质问和叫骂,但她家的爷充耳不闻、置之度外,她便也不停歇,一直追着他去,一时间所有心思都专注在那道伟岸背影上,不想他走远,不要他消失不见,她是追了好一会儿才惊觉——
一抹幽魂,竟能随他踏出顺泰馆蔺家的大门!
这一次没有无形的软墙将她拘住,灵体没有遭弹力弹回,努力追随他的同时,她在不知不觉间顺利跨出蔺府前门那一道红漆高槛。
连亲弟弟霍沛堂得知她的死讯赶来,那一日她想随阿弟走,亦是无法踏出蔺府大门半步。
没想到换成爷来“开路”,她真就摆脱禁锢,畅行无阻!
原以为一行人快马加鞭会直接赶回帝京,结果并非如她所想,繁县县城西郊十里的一处庄子成了他们今晚落脚之地。
霍婉清迅速理了理脑中所记,过往代替爷与王府管事们对账时,繁县西郊这儿确实有一处毅王府的田庄产业,她生前对过田庄送来的账册,应该就是此处。
入夜,月上中天,雪花仍轻悠悠荡着。
主子爷简单用过晚膳后就伫足在廊下,那姿态像在赏月观雪,但霍婉清知道他不是,爷是遇上难解的事,脑袋瓜里正转着,试图厘清思绪。
是朝堂上的事吧?
她家的爷文韬武略这般聪明,能令他如入定般定在原地陷进长考,可见真的是大事。
只是爷身边怎不带上小厮或丫鬟近身伺候?
这么冷的寒夜,冷到像能把人冻破皮,竟没人替他备上裘衣或毛氅,她离开毅王府的这三年,他到底怎么过日子?又有谁盯着他吃喝?
晚膳时候见他吃没几箸菜就命人撤席,酒倒是一口气喝了大半壶,当年太后与小皇帝争权,他曾遭太后一党派出的暗卫所刺杀,从此留下病灶,到得她出嫁后,他为北疆战事重披战袍,她不得不如是猜测,如若当时他不是旧疾缠身,应不会轻易在战场上又受重伤。
在北疆战场上负伤,他可说是伤上加伤,而到得如今,身子骨是否调养过来了?
像要回复她内心所想似的,负手伫足在廊下的傅松凛蓦地低声咳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开始像还能隐忍,但忍到后来憋不住,他只得虚握拳头抵着嘴剧烈咳嗽,这一咳咳得像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似,在他握起的拳头上还隐隐瞧见血丝。
霍婉清觉得自个儿的心肝脾肺都要被剜出,明明身死了,却浑身疼得不行。
“爷这是……这是要让我心疼死吗?”感觉断气前的剧痛又来了一遍。
说出话,再不可能得到响应,她很气,又急又气又是心疼,可偏偏除了旁观,什么事都干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听不到她,看不见她,她的心绪起伏、喜怒哀乐皆撼动不了他丝毫半点。
然,就在他好不容易止下剧咳,从怀中取出巾子拭掉手上混着血丝的唾沫,她以为他终于晓得要回到温暖的屋房里去,他却扬声一唤——
“宋大!”
唤声的余音未止,一名今日随他闯顺泰馆蔺家的侍卫迅速跃至那廊下小天井,直立在他面前,两手抱拳作礼,听他吩咐。
“让底下的孩子们去查,往最不堪的方向查细了,蔺家长房大爷蔺容熙与二房大爷蔺慕泽……感觉不一般,今日那两人一个扶持一个依偎的姿态,当中必有隐匿,这几日给本王盯紧,丝毫动静皆不能错过,本王要尽快得到结果。”
“是!”
那名叫“宋大”的带头侍卫领命后随即退出,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周陷进过分沉重的寂静中,雪落无声,连皎月亦悠然静谧。
幽魂却是泪流满面。
以为主子爷满脑子琢磨的是什么朝廷大事,结果弯来绕去的还是执拗着她的死因。
她不恨蔺家人了。
是真的,不恨了。
不管是蔺容熙或是蔺慕泽,她都提不起力气去恨。
始作俑者虽是他蔺家,但她亦是一叶障目,一步错,步步错,不知回头。
此际所想所盼,仅希望她家的爷能就此收手,别再深入追究,她的这一点事不足他费心牵挂,知晓他还记得她、念着她便好,但别为她伤神。
她要他好好养着,想有个人能好好管着他,成吗?
欸,头好疼啊……
为什么都死透了,她还要头疼烦恼?
第二章 何处贴心人(1)
在繁县西郊的田庄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庄子的主人便策马赶回帝京,领了主子命令的手下则继续留下,暗中查事。
七日后,那名叫“宋大”的侍卫快马返回京城毅王府,下了马连口茶也未喝,随即匆匆去到主子处理公务的书房重地求见。
宋大被叫进去,坐在红木雕花长桌前的傅松凛刚拟好一份军务奏折,后者手略挥,免了宋大欲下跪拜见的虚礼,开门见山便问——
“查出什么?”
宋大颈后莫名泛凉,觉得主子语调虽轻,听进耳里却像重石压心似,压得人都不敢恣意喘气。
他喉结暗动了下,答道:“小的按着王爷的指示追查,紧盯蔺家那一对堂兄弟,更在他们两人几次单独共处一室时伏在屋瓦上窥探……”略顿。“小的亲眼目睹、亲耳所听,蔺容熙与蔺慕泽之间确实不一般,虽身为男子又是本家堂兄弟却彼此爱慕,这几日蔺容熙因妻子的一尸两命伤心消瘦,蔺慕泽一直伴在他身边,蔺容熙私下原没给他好脸色看,直到前天夜里……”话到这里又顿了顿。
傅松凛将一旁的纸镇挪开,再将尚有五分满的茶杯拉到面前桌上,不经意般把玩着白瓷杯盖。“继续说。”
“是。”宋大深吸一口气,听令再道:“昨日是蔺家长房大夫人出殡的日子,按习俗讲究,出殡前一晚需作上一整晚的法事,前天夜里,灵堂上的超渡法事尚未圆满,蔺容熙却因体力不支险些昏厥,人立时被蔺慕泽带走……那一晚,两人就又好上,直至天明才一前一后出现在众人面前。”
傅松凛眉目淡然,似乎早推敲出来蔺慕泽与蔺容熙之间的事,他举杯饮了口香茗,慢幽幽问:“那么,蔺家大夫人的一尸两命可与他们俩有关?”
宋大恭敬颔首,遂把潜进顺泰馆蔺家查到的事仔细禀报。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蔺家这潭子水再深,深不过有心刨根究底的人。
待宋大将事说尽,幽魂听着听着不由得叹息,下意识又抬手抚着平坦的肚腹。
她看着她的爷,那张男性侧颜棱角分明,轻敛眉目的神态彷佛正为何事反复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