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怎么来了?怎会出现在这儿?
……爷莫不是来瞧瞧她?
顺泰馆蔺家祖宅位在洛玉江北的繁县,帝京距离此地真要跑起马来也得费上一整日夜才能抵达,蔺家在帝京亦置了处宅第,掌着太医院的公爹寻常时候就住京城里,身边有妾室伺候。
此时霍婉清就见公爹蔺纯年跟在爷身后来到灵堂后头。
蔺容熙与蔺慕泽也再次进来,还来了其他几人,她没去多瞧,眸光重新落回她家的爷脸上。
那张脸变得消瘦,颧骨与下颚的线条有些凌厉,爷长她十二岁,她如今都二十三,那他也已三十有五,没有她在他身边的这三年,他都怎么过的?就没谁能好好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和饮食吗?他真的变得好瘦……
而她家的爷可是天朝的国之栋梁,是年轻皇帝的股肱大臣,忙的都是关乎朝廷和社稷的大事,今日却亲自来这么一趟,他是为她而来,是吧?
原来幽魂还是能流泪的。
她眸底发烫,鼻腔泛酸,这般感受就像在受了委屈、吃尽苦头后,乍见挚亲之人出现眼前……泪水汹涌,她两颊湿淋淋,两眼仍舍不得眨,怕错失爷的一举一动。
第一章 千悔与不恨(2)
“王爷请留步。还请王爷暂且退到堂上,若真要开棺验尸方肯罢休,我顺泰馆蔺家自会给王爷一个交代。”蔺纯年压住声量,亦隐隐压住火气。
家中长媳不幸难产,一尸两命,虽是大丧,但蔺纯年毕竟是长辈,加上太医院的掌院职务在身,整场丧事他不出面都说得过去,岂料得知了眼前这位毅王爷傅松凛欲上蔺家祖宅“闹事”,累得他一把年纪还得拚死赶路,从帝京追着人回来。
敢侵门踏户上顺泰馆闹场的怕是没几个,就算来人身分是皇亲国戚也得给他蔺纯年几分薄面,偏偏傅松凛不是满帝京中那些靠着皇家庇荫,成天只晓得吃喝玩乐、斗鸡走狗的贵族子弟。
天朝国姓为“傅”,傅松凛的“毅王”头衔是从老王爷那儿承袭而来,但他自幼习武读书,年十五岁便随父帅老毅王爷在西疆边关磨练,后来天朝平定西边扶黎之乱,老王爷不幸战死,二十二岁的傅松凛扶灵返京,并代父帅将虎符上交朝廷。
虽说解除了毅王府手中兵权,傅松凛在军中声望仍高,加之又极受年幼登基、懂事后一直想方设法欲摆脱太后垂帘干政的定荣帝所看重。
若论辈分,小皇帝得喊傅松凛一声“皇堂叔”,而就在几年前,傅松凛还真帮着即将成年的皇帝斗垮太后一党的势力,年轻帝王得以独揽大权,从此再无后顾之忧,毅王傅松凛在天家心目中的地位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今日他傅松凛敢闹,蔺纯年内心尽管怒得很,还是得仔细对付。
他缓了缓语气又道:“老夫知道,吾家长媳年幼时受过王爷天大的恩情,为报恩,身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曾去到王爷身边作了几年供人使唤的女使,王爷这是念在主仆旧情才想一探究竟,以为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匿,遂想查个水落石出,但她毕竟是我蔺家媳妇儿,王爷更非她娘家人,王爷若有什么心思,还请三思再行。”
“开棺。”结果傅松凛根本不跟医正老大人打嘴上官司,一声令下,随他进到灵堂后头的两名高壮侍卫遂抢步上前,一把将尚未钉死的棺盖搬挪开来。
“将人赶出去。”傅松凛再度命令,就见不及回神的蔺纯年以及蔺家其他人等全被表情肃杀的带刀侍卫驱赶而出。
“住手!住手!你想干什么?王爷这是想对拙荆的尸身动什么手脚!”算蔺容熙还有点血性,都被侍卫阻挡得连连跌跤,人依然往灵堂后头冲,更不管不顾地扬声质问。
“容熙别去了,让他验!让他查!”蔺慕泽如道风般地扑来拦住双目发红的蔺容熙,他从身后揽住他的腰,淬着莫名锐意的目光直直朝傅松凛投去。
隔出灵堂内外的那一排雪白垂幔不及掩下,令傅松凛轻易能感受到某些人的慌急和恨意,他目光淡淡一瞥,将蔺慕泽对蔺容熙的护卫之姿瞧进眼底,眉峰微乎其微现出皱折。
他暂未多想,亦未分神理会,仅漠然对两名随他前来的女仵作下令——
“做你们该做的,本王要知晓一切细节。”
“是。”、“老身遵命。”两名年岁皆过半百且经验丰富的女仵作躬身作礼,随即背起验尸所需的工具箱朝棺木挪步。
傅松凛命一干随行侍卫将蔺家人挡在外头,灵堂后除了他以外,仅余两名女仵作。
此时正值寒冬,外边连飘好几日大雪,棺木中的尸身虽已入殓,此际开棺并未散出什么腐败气味,尸身仍十分完好。
霍婉清没去看那两名女仵作挨在她尸身边翻来掀去查些什么,她眼里只余她家的爷。
爷正看着她,静静看着,看那个躺在棺木中毫无生气的她。
他在想什么呢?
犹记得年满双十那一年,她欲出府归家准备嫁人,向他拜别时,他淡淡然问了一句——
“是你想要的?”
“选我所爱,爱我所选,实是清儿想要的。”她答。
“嗯,那就去吧。”
他最后一句是那样云淡风轻,好像浑不在意了,她想离开,他就放人,缘来缘止无须往心间留下太深的痕迹。
但如今她身死,他却来了,不请自来便罢,还带着人直直闯进停棺之所。
爷沉默凝容,目光瞬也不瞬,是不是在想她好蠢,想知道她是否悔了?
她嫁进顺泰馆蔺家的头一年,天朝北疆战事兴起,他领受皇命重披战袍,在为期三个月的战事中他以快制胜,打下最关键的一役,令北方终告大捷。
直到他班师回朝,她才耳闻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
她内心如火燎般焦急,得知消息的当天便策马往帝京赶,结果没能见着他。
毅王府的门房进去通报了,还是与她相熟的一位看门老爹,最终却没放她进去,因为主子爷没想见她。
说实话,她那时心里可难受了,莫名地有种被珍而重之的人彻底抛弃之感,后来她便也不再回帝京探望,怕他不喜,怕他以为她欲求取什么。
而今他现身,真真把顺泰馆蔺家得罪惨了。
在世俗人眼中,身为蔺家年轻主母的她生是蔺家人、死是蔺家鬼,死都死透,大敛小敛全齐,超渡经文都不知诵过多少个七七四十九遍,只差没钉钉子封棺,尸身竟遭他一个外姓男蛮横扣住,还强行验尸,蔺家若把此事告到皇帝面前,联合御史台的言官们大闹一场,即便年轻帝王对他一向青眼有加,怕也得遭罚。
此际,外边连诵经都停下,灵堂内外气氛沉凝,那过分沉重的寂静令所有人的呼吸吐纳显得格外粗嗄。
傅松凛收回目光,退至一旁负手而立,神情一直是淡漠沉静的。
约莫两刻钟后,两名女仵作互望一眼,彼此心中有底,齐齐来报——
“禀王爷,这位娘子确实是难产血崩而亡。”
“小娘子并无中毒或其他外伤,从肚皮上的妊娠纹路可瞧出,胎相原本是好的,却不知因何变故忽成横向,加上宫房中羊水大泄,便更难及时将孩子推正,才导致眼下的一尸两命。”
两名对妇科颇有专精的女仵作又仔细禀报一番,她们嗓声压得又轻又低,缓缓说着,也只有傅松凛才能听清楚,当然,幽魂也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