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看起来不像官府的牢狱,应当是民间百姓搭起的简单棚寮,他记得自己分明走在江边,怎么会来到此处?是他晕了之后,哪个好心人救了他吗?
真是多管闲事,也不管他是好人坏人,随随便便就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带进屋子里,那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他正漠然寻思着,蓦地,一阵咿呀声响,有人推开了门,跟着一道轻快欢悦的嗓音落下。
「呀,大少爷您醒了啊?」
邢晖转过头,清淡的眼眸里映入一道纤细窈窕的倩影,秀发用一条碎花布巾松松地挽起,双手端着托盘,脸上漾着盈盈笑意。
他愣了愣,认出对方正是昨日莫名其妙纠缠着他的姑娘。
「是你救了我?」从肿痛的喉咙里挤出的嗓音沙哑破碎,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听。
汤圆听了,却只感到心疼。「大少爷您的声音好哑啊,嗓子一定很疼吧?杜爷爷说您受了风寒,这段时间且得好好养着呢。」
邢晖默然不语,勉力撑起酸软无力的身躯,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汤圆见状,慌忙将托盘放在竹几上,过来阻止。
「您别乱动啊,您这样身子会撑不住的。」
事实上,他也动不了。
才刚起身,邢晖便感觉到脑门一阵晕眩,太阳穴闷闷地发疼,他闭上眼,正努力调匀短促的气息时,一双小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回床上,动作却是极轻柔的。
她忙忙碌碌地安顿他靠坐在墙边,替他将被子拉拢,嘴上一边叨念着,「杜爷爷说了,您如今身子有些亏空,须得好生调养,何况您从昨日到现在粒米未进呢,身上怎么会有力气呢?正好,我替您熬了粥,还热呼着,您先喝一点吧。」
邢晖淡淡地看着她的举动。「你昨日一直暗中跟着我?」
汤圆闻言,身子一僵,尴尬地收回手,螓首不安地低了几分。「大少爷,您莫恼,我只是担心您……」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扬起眸,见他面容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更慌了。「我真的没有恶意,我不是坏人,我、我就是……」
她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解释,脸颊都涨红了。
果真是个傻子,竟然还怕他恼,明明是她将昏迷不醒的他带回来,救了他一命。
他静静盯着她,目光清冷,她被他看得更加手足无措了,脑海就不争气地浮现大少爷昨夜吮着她的嘴不放的画面,一时间不仅脸蛋红透,连唇瓣都烫得发烧……
不行!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大少爷那是神智昏沉了,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他那样清风朗月似的人物,她这样想想,都是对他的亵渎。
汤圆用力咬了下唇,差点都在自己唇上咬出血来,这才心神宁定了些,绽开清澄的笑容。
「大少爷,您一定饿了吧?哪,先吃点粥。」
她端来一碗菜粥,熬得黏稠浓密,洒了细碎的葱花,还卧了颗半熟的鸡蛋,虽是简陋粗食,但色香味俱全,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
她不敢坐在竹榻上,拉来一张凳子,坐在榻边,讨好地对他笑了笑,「大少爷,您如今身上没力气,还是我喂您吃吧?」
他一动也不动。
他没反应,她就当他是应允了,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边。
他没有张嘴。
她有些着急,大少爷不肯喝药,连粥也不肯吃吗?「大少爷,您一定得吃点东西,这样身子才能快些好起来。」
他默不作声。
「还是您不爱吃这菜粥?那您告诉我想吃什么,汤圆想办法做给您吃。」
「……」
「大少爷,您吃点东西吧,您这样真的不成的。」
见她急得脸色都发白了,他这才有了反应,缓缓张了嘴,她大喜,开始喂他吃起粥来。
她喂一勺,他就吃一口,表面看似温顺,她却感觉到其实他是漠不在乎,就好像他并不是因为肚子饿了、因为想养好自己的身体才吃,而是懒怠去抗拒、去与这个世间争辩。
他究竟遇上什么事了?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她还记得年少的他是如何神采飞扬,眼神如星辉般灿烂夺目。
而现在那双墨深的眼眸却宛如一片死海,黯淡枯寂。
想着,汤圆不由得越发感到心酸,但脸上不敢露出异色,只是一直灿烂地笑着。
才吃了小半碗粥,他就吃不下了,淡淡地撇过头去,她也不强迫他,放下陶碗,正欲说话,外头响起杯碗砸碎的声响,跟着,一个汉子粗声嚷嚷,「好啊!你这个林大柱子,你不服是不是?不服来干一架啊!」
「这可是你自愿送上来的,我也不多说了,谁打赢了,这批货就归谁!」
「来啊!谁怕谁!」
「打、打、打!」整齐画一的起哄声轰然如雷。
看样子外头真的打起来了。
汤圆蹙眉,将门窗关紧,回过头来见邢晖也同样蹙着眉,显然不堪其扰,心头顿时一凛。
这里环境吵杂,可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还是尽早转移阵地吧。
「大少爷,不如我去外头叫一辆车,我带您回我住的村子里好不好?」
他瞥她一眼。「你不是住这里吗?」
她摇头。「这里是给那些码头工人休憩的茶棚,这间屋子是杜爷爷有时来这边看诊时,歇脚的地方。」
他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大少爷没反对,就是答应的意思?
汤圆粲然一笑,拿起托盘。「那大少爷且等一等,我马上将车子安排好。」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直到她开门走出去,他才转过头来,若有所思。
汤圆舍不得邢晖颠簸受累,又怕人认出他来,狠心多花了几十文钱,特地托人叫来一辆从外地来拉货的骡车,在板车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稻草,又不知从哪里借来一条厚厚的毛毯,将邢晖从头到脚裹得密密实实的,才在车夫的协助下,将他扶抱上车。
骡车离开岸边,车轮辘辘地走在乡间小路上,两旁都是农田,如今秋收已完成,此刻田里都是干旱的黄土,等待来年春季再播种。
骡车悠悠地穿过一片树林,每逢春天,这里繁花盛开,桃李芳菲,颇有一番缤纷景致,但如今正逢秋冬之交,树叶都染黄了,偶尔风吹过来,便飘飘洒洒地萎落尘泥,不见热闹,只透着萧条。
过了树林,就是汤圆所居的桃花村了,这村子不大,约莫三十来户人家,大部分都是黄泥土墙砌成的屋子,仅寥寥几间是用砖瓦盖的。
黄昏日落,正是乡野人家用晚饭的时间,四下一片静谧,只有从几间屋顶烟囱冒出袅袅炊烟。汤圆特地挑了这时候回村,就是算准了路上应该没什么人,不会有人注意到这辆骡车以及坐在车上的异乡人。
骡车越过一条小溪,又走了大约半里路,停在一道超过一人高的院墙前,黄泥垒成的土墙上头密密麻麻地插着各种尖锐的碎石或破瓦片,明显是为了防止有人爬墙。
汤圆跳下车,双腿一落地,便习惯性地弯腰揉了揉酸肿的右腿,接着抬头对邢晖嫣然一笑。
「大少爷,我们到了。」
车夫帮忙将邢晖送进院子里,这方前院占地不大,栽了一棵枣树,枝叶倒是生得繁茂,绿荫如盖,院子中央是一间同样用黄泥堆起的土屋,屋顶上搭着茅草,一看即知这户人家的条件颇为艰苦。
汤圆从荷包里数出两百文钱给车夫,连同邢晖的医药费,一下子就用去了她这几个月来辛辛苦苦卖包子所攒下的大半积蓄,她却半点没感到心疼,对车夫笑道:「大叔,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