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她大三岁,在她十四岁那年他上了战场,之后就杳无音信,若不是方才琥珀送他发簪时说的那番话,她真以为那支兰花木簪是世子送她的礼物。
十六岁她嫁入睿王府,婚后甫三个月,北境便传来鞑子犯边的消息,世子自恃勇武,一心想着建功立业,自请上战场,被分发到镇北大将军武英麾下,与顾晏然成为战友。
接着就出了那桩事,世子率领一支小队,与顾晏然的小队分进合击,却误中敌军布下的陷阱,顾晏然的小队及时抽身,据说等他赶到想去援救世子时,世子已然被敌军万箭穿心,伤重不治。
睿王夫妇都怪顾晏然,觉得如果不是他晚了一步,或是当时他和世子交换追击的路线,死的人不该是世子。
他们甚至怀疑是顾晏然贪生怕死,刻意陷世子于危境,让世子顶替自己去送死,因此恨极了他,而她也在接到这消息后重病了一场。
在她病重期间,王府里开始传出零星的谣言,说她命中带刑克,克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如今又克了夫婿,未来可能还会克王府的子嗣。
没错,在与世子成婚后,她才得知原来自己的夫君早就有了庶长子,是从小和他一同长大的丫鬟生的,睿王府怕丑闻传出去,由王妃作主去母留子,将孩子暂且养在别院里,待时机成熟再回府认祖归宗。
原本应该继承爵位的世子过世后,孩子自然提前被带回来了,她也被迫在成了寡妇后又当上了嫡母。
孩子虽然回了王府,却没养在她身边,是由王妃亲自带着,她明白公婆是怕她这个嫡母心有忿忿,养废了这个孩子。
五年多了,她在王府里度日如年,年少时那点骄傲调皮、那点烂漫的少女情怀早就不剩什么了,留下的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
“岁岁,莫怕,以后你就跟着我吧。”顾晏然沙哑的嗓音在这酒楼包厢里幽幽缭绕着,如亘古的誓言。
程沐兰盯着顾晏然,看着他一寸寸地抚摸过那支兰花木簪,看他对着那发簪喃喃低语,看他将发簪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彷佛将她带在身边。
他是把那发簪当成了她吗?多傻!
程沐兰觉得自己是恨他的,谁让他当年不告而别,自顾自上了战场,之后还音信全无,更害死了她的夫君。
但现下看着他这副傻样,她不确定了,或许自己并不恨他,更多的是怨,怨他没将两人如同青梅竹马般的情谊放在心上,怨他竟可以不说一声转身就走,那般决绝无情。
“岁岁,北境如今已经安定了,我就不回去当什么都指挥使了,我退下来带你云游四方可好?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告诉过我,说你这一生的梦想就是能走遍天下,看尽世间好风光,不愿只屈居于后宅,守着那一亩三分地。”
他向酒楼小二要了一壶浊酒,两个酒杯,各倒了七分满,彷佛与她共饮,嘴上一边叨念着。
“我带你去江南,看小桥流水,带你搭船,顺江而下去看海港的繁华,带你走丝路,品味何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豪情。我还听说越过大漠另一边有个如同雄鹰般伟岸的帝国,那里的玫瑰灿烂芬芳……总之,你想去哪儿我都带你去,好不好?”
喝着喝着,他突然流下泪来,在桌上摊开宣纸,拿笔蘸墨,一点一点地描绘。
程沐兰在一旁看了半天,才看出他正在画她,只是不知为何其他五官都描摹得活灵活现,到了点睛的时候他的手却发颤,怎么也点不下去。
最后,画笔跌落,而他伏在案上哭了起来。
“岁岁,我忘了,我忘了你看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眼神……你是带着笑,还是心有怨愤?是不是从分别后你就一直恨着我?岁岁,我画不出来,画不出来你的眼睛,我害怕,怕你恨我,更怕你心里从来没有我……”他痛哭失声,像个孩子般涕泪肆流。
程沐兰在一旁看呆了,不知不觉间也是泪流满面。
原来是这样吗?原来不是他心里没有她,而是有太多的她,是不是因为对她的情意已然浓重到无法承受,当年他才会不辞而别?
“岁岁,我好后悔……”
你别哭啊,我就在你身边,就在你眼前,你看见没?我就在这儿啊!
程沐兰拚命在他耳畔喊着,在他眼前挥舞着双手,试图想碰触他,想与他共饮一杯浊酒,但她做不到,她就只是个流连于世间的魂魄而已,无法与他相依相偎,无法对他的深情厚爱有任何响应。
接下来足足有两年的时间,程沐兰一直跟在顾晏然身边。
他果然实践了对她的诺言,从军中退了下来,跟几个也因为受伤退伍的袍泽一同组成了一支商队,来往于西域丝路。
他带她渡过江,走过大漠,看过天山与云海,有时露宿野外,在寂静的夜里他会吹羌笛给她听。
他在好几个城镇买下了商铺与宅子,其中有一座邻近京城的三进宅院,占地颇为宽阔,他便在里头仿造江南园林,修了小桥流水,月洞回廊,正屋的厢房藏着一个雕花细致的匣子,里头满满是和她有关的纪念品。
一个她用过的香囊,一条她亲自编好送他的剑穗,一根她某次骑马时遗落的发带,一张拿来夹在书本里的押花书签,一方她用来为他包扎伤口的手绢。
还有他亲手为她做的马鞭与马鞍,她出嫁时却因为赌气故意落在娘家不带走,也不晓得他是怎么透过关系从国公府里拿出来的。
还有他在军营里给她写的信,一月一封,却从来没有寄出过。
她想看那些信,却没法碰触,又气又怨,恨不得连赏这男人几十个栗爆,这该有多傻啊,明明思念着她,还不敢让她知道!
有一回突降豪雨,夜里陡然变得寒冷,他在梦中申吟着醒过来,一遍遍地揉着双腿膝盖,她才知道他有了老寒腿,是在战场上受伤留下来的后遗症,每逢天凉下雨便会发作。
而这毛病还与睿王世子有关。
这日,他的战友带着烧鸡好酒来拜访,见他腿疼得走路微瘸,忍不住感叹。
“你说你啊,那时要不是为了回头救那劳什子睿王世子,也不必在冰河里受冻,那可是寒冬腊月啊!你为了救人不惜豁出自己的一条老命,结果他们睿王府倒好,把世子的死都怪在你身上,明明是他自己想抢功劳,差点连累我们这支小队也跟着送了命,你怎么就不肯把真相说出来?你可晓得,你这锯嘴葫芦一当,我们这些弟兄有多心疼!”
面对袍泽发自内心的埋怨,顾晏然只是一派处之泰然。“人死为大,我说这些也没意思,更何况……”
“何况怎么?”
顾晏然没解释,旁边听着的程沐兰却蓦然醒悟,是为了她吧。
他不愿破坏夫君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宁可自己背了这冤屈,也不让她心目中那个踏着云彩而来的世子成了贪功冒进之徒。
每跟随在顾晏然身边一日,程沐兰便多了解他一分,他的矛盾,他的痛苦,还有他藏在内心最深处对谁都不可诉说的隐微情思。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转眼又到了她的忌日,他怀里揣着兰花木簪来到江边,献祭酒水凭吊她。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他低声念着这首诗,每念一句,就往江边靠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