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痴心受感动(1)
程沐兰是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叫唤声给惊醒的。
闭着眼睛,身体彷佛飘在柔软的云朵上,意识昏昏沉沉的,只听见那些吵闹声忽远忽近地传来——
“顾晏然!你怎么敢来?你如何还有脸来?”
“你还我儿的命来!我儿正值盛年,文武全才,是整个睿王府最成器的子弟,若不是你,他眼下还好端端地活着……都怪你,不仅害了乘风,如今还连累我乖巧的儿媳妇……你还他们的命来!还来!”
“王妃,你冷静点,这可是孩子的灵堂啊,你这般哭哭啼啼的,教儿媳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
“王爷,我怨啊,我心里苦……”
“顾指挥使,请回吧,今儿要不是看在镇北大将军的面子情,本王这王府是绝不容你踏进一步的。”
“王爷,你可误会小顾了,当年世子战死该怪老夫一时心急,用兵不当,和小顾无关啊,你们都冤枉他了……”
“都别说了!本王不想听,请回吧!”
“哎,小顾,你看这场面,要不咱们先走吧……”
小顾,顾指挥使,是他吗?
不知怎地,程沐兰在朦朦胧胧间,听得最清楚的好像就是这个人的名字。
又过了好半晌,她才又听见一道低沉嘶哑的嗓音涩涩地扬起。
“王爷、王妃,还请看在鄙人与定国公府素有渊源,容我在灵前为大小姐上一炷香……”
啪!
话语未落,旋即响起的便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接着便是她那王妃婆婆尖锐的怒斥。
“她不是你的大小姐,是我睿王府的世子妃!不过是个出身卑贱的马奴,别以为你跟着大将军在边疆战场立下了丁点功劳,就敢腆着脸来我王府撒野,还不快滚——”
砰然声响起,似乎是有谁晕厥在地,跟着是一阵兵荒马乱的惊叫。
“来人!王妃晕倒了,快送她回房!”
随着这一声声惊慌凌乱的呼喊,程沐兰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茫茫的白,接着是好几个摇摇晃晃的人影,然后是一具棺木,一具由紫檀木打造的,精雕细琢,她娘家定国公府给陪嫁的棺木。
程沐兰盯着那棺木,有片刻的怔忡,渐渐地回过神来,才醒悟自己原来身在灵堂——她的灵堂。
原来,她已经死了。
仔细想来,她这两年一直身子骨不好,秋冬之际又因一时不慎染上风寒,此后便缠绵于病榻。
最后的记忆彷佛是身边最信重的贴身大丫鬟琥珀服侍她喝了一碗汤药后,又给了她一块糖含着,她还笑着说这糖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曾经偷偷去街头买来吃的糖葫芦,甜得让人心窝涨得满满的。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自己很累,一种发自骨髓的疲倦,阖上眼前似乎看见琥珀眼里闪烁的泪光。
原来那块糖,那令她回味不已的甜,就是她最后的记忆啊!
程沐兰怔怔地站在自己的棺木前,模模冰冷的脸颊,又低头看看几近透明的手,身上只穿着一件雪白的中衣,墨色的长发散落至腰下……
既然她成了女鬼,怎么没见到黑白无常,不是该有个什么阴间使者之类的引渡她前往地府等待投胎吗?
程沐兰正茫然思索着,一转身差点与一堵坚硬的胸膛撞上,她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一步,扬起墨睫。
映入眼里的是一张男人的脸孔,如刀削似的五官,剑眉深目,鼻若悬胆,唇形俊逸,此刻却略有几分苍白之色。
他穿着一袭戎装,风尘仆仆,像是才刚从战场上飞奔回来,以往偏清冷疏离的气质,在戎装的衬托下多了几分铁血与肃杀,教人难以逼视。
顾晏然!竟然真的是他!
程沐兰倏地倒抽口气,即便鬼并不需要呼吸,她仍感觉到胸口一股窒闷,沉沉地压抑着。
所以她方才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的果真是他的名字……明知睿王府上上下下都恨他在战场上连累了世子,害得世子误中敌军陷阱,英年早逝,他如何还有脸面来这里讨嫌?
真的只是想要吊唁她吗?就为了在灵堂见她最后一面,他甘冒这大不韪?
程沐兰怔忡地瞧着眼前的男人,只见他身旁站着一个相貌粗豪、鬓边微霜的中年男子正低声劝着。
“小顾,走吧。唉,咱们今日就不应该上门吊唁的,这哪里是跟睿王府和解,简直是把仇恨结得更深了……”中年男子一脸懊悔难当。
程沐兰想这位大约就是镇北大将军武英吧,这些年多亏他驱逐鞑虏,守住了大齐的北境,才有百姓的安居乐业。
她打量了武英片刻,一边用手捧着再也不会跳动的心口,缓缓地、试探地重新望向顾晏然,只一眼她就惊得睁大了眸。
她没看错吧?顾晏然那双总是温润淡定的眼眸此刻竟明显泛红,且翻腾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两束如电的眸光扫来,她慌得又后退一步,只是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棺木,那阴郁又隐藏着狂暴的眼神,差点让她以为他会冲动地掀开她的棺木,抓她出来鞭尸。
但他凭什么生气,凭什么暴躁,她还没跟他算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呢,他哪来的脸面来她的灵堂撒火!
程沐兰紧紧咬牙,负气地瞪着面前这个无耻的男人,就算他看不见她,她也要狠狠地瞪他,否则不足以解恨。
没错,她恨他!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恨他了,当年在那个狂风暴雪的夜里,她就不该大发那无聊的善心,救了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他。
她就不应该和他相见!
程沐兰紧紧捏握双手,听说厉鬼是有厉爪的,可偏偏她的手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此刻也丝毫没有长出爪子的迹象,否则她定会狠狠在这男人的脸划上几下,在他那张俊脸多添上几道疤痕……
“小顾,走吧。”武英再度劝说顾晏然,见他还是动也不动,整个人像失了魂似的,索性拖住他的臂膀,硬将他往外扯。
这回,顾晏然并没有抗拒,或许是因为他终于神智清醒,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那个总在他脑海里活得恣意鲜亮的女子确实故去了。
没有人骗他,她的灵堂,她的棺木,清清楚楚地印证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离开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面前笑着、闹着,用那种傲娇又神气的口吻命令他——
顾晏然,你把我的马牵来!
顾晏然,我不吃这个,你去买珍馐坊的点心来!
顾晏然,我想偷溜出去放风筝,你替我守门!
不会再有了。
“顾指挥使,这是小姐的发簪。”
风雪天,京城最知名的酒楼三楼包厢,琥珀身穿兜帽风衣,怀里揣着一个红木盒子,冒着漫天风雪悄悄来到这里。
在包厢里等着她的是顾晏然,他慎重地起身接过她带来的红木盒子。
“多谢琥珀姑娘。”顾晏然将红木盒子紧握在手里,另一手则递出另一个黑木匣子。
琥珀接过匣子打开,里头是几锭金银以及两份契书,她愣了愣,讶异地望向顾晏然。
他神色淡淡地解释。“这是京城南边一间商铺及一座两进小院的契书,是在下送与姑娘的,大恩不言谢。”
琥珀一凛,眼眶顿红。“这发簪原就是您送给小姐的及笄礼,我只是物归原主。”
“无论如何,多谢了。”顾晏然淡然一哂。“据说王府已经放了姑娘的身契,顾某愿姑娘从此安好,若有需要在下相助之处尽管送消息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