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下这首歌,竟莫名敲击她的心,催化她的感官,放大了她脑中的接收器。
男歌手咬字清晰,曲子盘旋在范柔耳际,顷刻间,脑袋里的某个开关被启动了,她忽然听懂了歌手唱出的英文歌词,那么美,那么真,那么动人,代言了她最初的满腔青春情思。
“这首歌歌名是什么?”她突兀地问。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他没有犹豫地答。
无法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吗?她笑了,可真贴切。
她轻颔首,“你上台唱过这首吗?”
“……”他愣住。
“你唱一定很好听。”
他瞬也不瞬看住她──她果然来过这里,他曾经有过的直觉是正确的。“你知道我偶尔会上台代唱?你常跟着我吗?”
“是巧合。宙斯有个朋友是这里的驻唱,他带我来捧场那次,恰巧遇见你上台,我很高兴听见你唱歌,你那时候像是另一个人,和在公司时完全不一样。”
“……”他直视她,眼底泛起了不明波光,“所以学法式料理不是你特意打听的结果?你之前没有跟踪过我?”
“我又不是变态。”她不以为然地嘟起了嘴,“有人告诉我你在那里学料理,我的确就好奇报名上了课,不能吗?我常遇见你,那都是巧合,可也很正常啊,你都在公司附近活动,咖啡馆、书店、美发沙龙、餐馆,我们刚好都喜欢去同一家,只是你从不注意我,我多瞧了你几眼罢了。”
他寻思了一下,“所以,你的意思是,从头至尾,你没在我身上下过功夫,一切只是机缘巧合?”
她慢慢扬起眼睫,漆黑的瞳仁异常莹亮,夏翰青暗猜这道题又将被狡猾地闪避过去,但她却启齿了,“不,十六岁那年认识你是机缘巧合,半年前再遇见你也是机缘巧合,其它的,才是我下的功夫。”
他顿了半晌,有些错愕,明知她说话从不修饰,听了还是不大适应,“半年前?我没有任何印象。”
“……”她歪着头端详他,长叹口气道:“夏翰青,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大美人,但你三番两次经过我身边目不斜视,连瞧一眼都吝啬,怎么会对我有印象呢?我都快要以为自己和变色龙一样有保护色了,害你瞧不见我。”
“别夸张了,你在公司我不就瞧见了?”
“在我进公司一个半月后吗?”她圆睁眼,做个滑稽的不以为然表情,“你不信?半年前,你还是特助,你和董事长一起到南部考察一个温泉饭店的合作案,你总共南下了四次,居中牵线的是郭议员。你在我家作客了两次,另外两次过门不入直接上山探勘预定地两次。后来那两次,中间有好事者想做两家的媒,想趁机在饭局里让我们俩见个面,但你都没留下来用饭,我猜你根本没兴趣搭理这种相亲,所以找了借口不来。那四次,我们曾擦肩而过两次,我上山远远瞧过你两次,你没有正眼瞧过我,你连我是圆是扁都不清楚,但我却一眼认出了你。”
“……”他大为惊愕,“你父亲是范宝田?”他早该想到的,从她之前提过郭议员就该联想到才对──不!不容易联想到,范宝田脸上除了一对浓眉,没有一处和范柔神似,连身架也差之甚远,想来她像母方居多。
“嗯。”她脸上浮现赧色,但还是大方坦承:“我父亲是范宝田,我哥是范刚。”
范刚?那位阳刚味十足,勇猛有余,沉稳不足的肌肉男?想起她多次提及的家族史,范刚外形倒和她描述的形象挺吻合的。
“所以,到公司做事,是你父亲的意思?”难道想近水楼台?这是不是异想天开了一点?
“是我的意思,他完全不知情。”她立即接腔。“你坚持不留下用饭,董事长倒是次次捧场,当然或许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开发案能顺利进行,他怎么想的我不很在乎,商人本色,总是想面面俱到。很意外我和董事长聊得挺愉快的,他说你那阵子工作压力大,自然无心接受安排。我知道他在替你缓颊,我其实不介意你拒绝见面,我对这种刻意的安排本来也没兴趣;我想,就算见了面,你也不见得对我有意思。我思考的是,这么多年了,你还和以前一样吗?还是变了许多?你另外有喜欢的对象吗?你不曾和谁论及婚嫁吗?你私底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想知道,非常非常想知道。我认为,我们就算是吃上十顿饭我也无法真正了解你,只有长期作为一个旁观者,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我才有机会看到你的许多模样。所以,我向董事长提议,让我到公司去吧,让我多了解你。他一口答应,他说这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没什么好为难的。另一方面,我猜他大概想,你若永远对我没好感,我自然就悄悄知难而退了,这样两家都不尴尬。”
她娓娓道来,语气里真心流露,浅白不拐弯抹角的表达,在他的心湖掀起了浅浅涟漪,一阵过了一阵,然后复归平静。。
他同时思及父亲夏至善,竟肯瞒着儿子纵容范柔的小计,除了范柔有别于夏家姊妹们的不拘小节和趣怪的思路让夏至善欣赏,恐怕还有其它心思。
“那么,你现在够了解了吗?”他反问道。“在你费尽心机之后。”
因侧对着光源,他的脸庞有一部分浸沐在阴影里,范柔看不清他细微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平静,没有显露太多情绪,甚至,有点平日凉淡的味道。那凉淡陡然提醒了她,她和他的从属关系,建立在他的不知情下,如今她毫无隐瞒地和盘托出,他只会有两种反应。一是幸运地他对她也有点感觉,愿意给两人更进一步的机会;二是他对她毫无意思,这种一厢情愿的努力应该结束了。
范柔彻底惊觉,她的底牌一掀开,根本一翻两瞪眼,没有任何模糊地带了。
头皮一阵紧绷,她有些心慌起来。
真令人懊恼。回头寻思,到今天为止,他还真没有一点动心的迹象呢。一路走来,她从没想过掩饰自己,她一心用最真实的自己面对他,她期盼若有一天他动了心,也是为真实的她动心,所以没思考过收敛自己。
此刻,紧张动摇了她的心念,她狐疑了,以本色展现自己是不是错了?她从头到尾制造的麻烦不少,他一看到她眉心老打褶,她乐于惹他动气,看到他动气就如同掀了他表情如一的面具,她一直以为无伤大雅,还可以令他留下深刻印象;但,有没有可能,他想要的是懂得完美应对外界,谈吐优雅,至少知情识趣的物件?
现在,她还能说什么呢?在说了那么多之后,他几乎没有太大的反应呢。
身体又多了凉半截的感觉。
那么,就更坦然以对吧!
她从他手上取过玻璃杯,将剩下半杯的饮料大剌剌喝完,调和果汁鲜甜的余味留在喉口,她舔了舔双唇,弯起嘴角笑道:“刚才那首歌,就是我十六岁时对你的感觉。或许当时的我很幼稚,或许我只看到一部分的你就以为是全部,但无论如何,感觉是真实的。现在的我,还不够了解你,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有时候很陌生,有时候又觉得以前的你还在;不过,人都会改变,不一样并不稀奇。我有个爱屋及乌的习惯,只要喜欢上了,好的坏的都一并喜欢,这是我一直没有对你打退堂鼓的原因。但是……”她停顿片刻,看着已空的杯底,怔了两秒,又抬起头看住他,眼神坚定地,“现在你全都知道了,如果你不喜欢有人对你这样,如果你根本没有对我──我可以马上离开公司,没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