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唯一一次夏翰青向她透露出些微的隐私,为的还是妹妹。
她记得把棋盘转交给夏萝青时,夏萝青怔了许久,抚着棋盘不发一语。过了两天,她把棋盘返还给范柔,轻声道:“既然是外公给他的,就别给我吧,拜托你下次替我还给他,我不要了。”
范柔搞不清楚这对兄妹在纠结什么,她单纯的直肠肚也探索不出个结果来。她收下棋盘,倒是从此虔心研究如何下得一手厉害的好棋。
仗着厚脸皮,后来只要见到夏翰青,她总会央求他和她对上几盘,因为只有在那些下棋的韶光,才真正属于他们之间。
夏翰青一直以为棋盘是范柔向妹妹借来的,没疑心什么,一本正经地和她对棋。从赢得轻松自在到赢得步步为营,他很瞧得起初学的她,始终没轻让她一盘,她也始终是他手下败将,但败得喜笑颜开。直到学期终了,直到她仓促转学,他们的棋局才告一段落。
她偷偷带走了棋盘,这么多年来,没人再向她索求物归原主。
或许棋盘早就在主人的记忆里被更多的后来给冲刷淡忘,就像她被它的主人彻底遗忘一样,不足为奇。
***
长久以来,她幻想过无数次夏翰青的目光有一天会片刻不移落在她身上,以各种方式──欣喜的、爱怜的、激赏的、炽热的……唯独不是此刻这一种──集合了惊诧、纳闷、半信半疑、琢磨……那根本是观察载玻片上的罕见生物才会有的目光。
偏挑这时候和她对质,她的运动衣还未换下呢!丸子头已经有些松散,几绺掉落的发丝被汗液沾粘在额面和颈子上直发痒,手一抹,白天的粉妆全褪尽,这番狼狈模样,和不久前共餐的佳人两相对照,他想必感触良多吧。
犀利的视线在她身上逡绕几回后,终于掉开。
她暗松了口气,全身紧绷的神经暂时得到纾解。
脑袋里撞击着几个念头。刚才不应昏头昏脑跟着他到这地方来的,他是因为她,还是突发的闲情逸致才来的?酒吧里多处瞎灯暗火,他却选择较明亮的吧台落座,他是想清楚看着她吧?应该找个借口先溜回家,至少在状态良好的时候再和他对谈。对!正该如此!此刻她仍处在心惊肉跳中,他随口一逼问,她就有可能说话颠三倒四,甚至语无伦次,像个不知所谓的傻子,她再不注重形象,也不必送上门让他倒扣分数吧?
吧台里的酒保和几个服务员一见到夏翰青带了个女性朋友光临,全体不约而同向她行注目礼,职业化的谨慎也掩不住异样的神色。
果然她的样子够邋遢,跟服仪整齐的夏翰青连袂出现是不搭调了些。
轻快悦耳的摇滚乐充盈整个空间,可惜无法让她放轻松。不知道为什么,得知夏翰青重拾了记忆碎片,把几乎模糊不清的少女身影在岁月流光中捞起,她惊多于喜,向来在他面前总能理直气壮的她,像颗瘪掉的皮球,底气都漏光了。
还是走吧,心念一决,她从吧台椅跳下,不及脱口告辞,一只装着金澄酒液的玻璃杯一分不差送到她嘴边,循着酒杯望去,夏翰青若有所思盯着她。他眉眼平静,眼波温淡,轻声道:“喝一点吧。”
她猛摇头,“不行,我还要开车。”
“不用担心,待会我送你回去就行了。喝一点,放轻松,我刚看你快脑充血了。”他语调平稳,仿佛说的是件不痛不痒的事;她一听脸又乍红,抓起酒杯仰饮了一口,微辣酒液滑过食道,没法壮胆,倒可以分心。
他看了看她,忽然发出笑声,和他惯常不以为然的讽笑不一样,那是明显被逗乐的笑。他笑了好一会儿,笑得她目瞪口呆,吧台特殊的光源下,他难得发自内心愉悦的笑容竟有着月出光华的感觉,照映了整张脸,驱走了年深月久的严峻之色;有那么一刻,他的面庞似重现当年她遇见他时的神采,笑意温柔轻盈,没有太多人世的负荷。
“紧张什么?你胆子不是大得很?千方百计在我跟前晃,不就是巴不得我想起来?”他语出调侃。“好久不见,小兔同学。”
“……”她惊异得嘴合不拢──全想起来了吗?连绰号也记起来了?他刚才笑得如此欢快是因为她以前截然不同的模样吗?他从前绝不轻言他人外表,也未流露出他在这方面的偏好,这是她当年在他面前一直能够轻松自如的原因,多年后难道他对此有了计较?“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他喝了几口酒保特别为他调制的不含酒精饮料,范柔发现,在这样的地方,他也不轻易碰酒,所以纯粹是为了带她来了?
“因为那副棋盘。那是我的棋盘,不是吗?”他轻瞟了她一眼,唇角的笑意尚未散去。“棋盘上有个一模一样的脱漆,我在框里内侧还用签字笔写了一个小小‘翰’字,你一定也发现了对吧?”
“……”她重回椅座,楞楞望着他,千言万语在胸口追撞,出不了口。
“棋盘怎么在你那儿的?”
“小萝当时让我还给你,我没还。”她实话实说。
夏翰青整个人转向她,正视她,“你长高了,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你以前根本还是个孩子,我认不出并不为过,不是吗?”
他定睛看着她,并不为自己不识眼前旧人而感到抱歉。他并非她家人,得以日夜瞧着她长大,也不会没事研究她的脸孔五官,真正说来当年他们相熟的时间仅一个学期,穿着制服的小女生如何能起眼到令人永难忘怀?况且她不知道吗?十六岁的她根本就像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身子骨比现在瘦削,女人的三围形廓尚未出现,朴素着一张晒得黑乎乎的小脸,最吸晴的是一笑便现形的雪白兔牙,所以她习惯抿着嘴,不让兔牙出来招摇。
几年过去,她五官长开了,也许是不再从事大量室外活动,皮肤白晰了起来,面颊圆润了,身架抽高了,头发蓄长了,女性的形躯显而易见,一双因长年跳舞而结实的腿比印象中来得修长,重点是兔宝宝门牙不见了,想必后来整了牙,如今笑起来只见一排整齐的门齿,连唤起记忆的最后凭借都消失了。说是脱胎换骨也许夸大其词了,但要将两个时期的范柔轻易联想成同一人可不容易,如果没有提示,她给他的题目着实太难了。
“我是发育得慢,我哥就没把我当女生看。”她低下头,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其实你记不起来我也无所谓了,那跟现在没关系。”
他一听,忽然双臂盘胸,一手支着下巴沉吟,眸光流转着不明的心绪,然后慢慢抬起视线,定着在她圆滚滚的眼眸里,这双唯一保持着少女慧黠和灵动的圆眼,和妹妹夏萝青的倔强大眼不同,总是漾着愉快的笑意。
第7章 永远的韶光(2)
乐团主唱此时换了歌曲,熟悉的前奏扬起,美好悠柔的歌声破空入耳,振荡心门,在激昂的副歌即将开始放大分贝前,他终于问出一句,用只有范柔听得到的音量:“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只是喜怒少形于色,不表示他麻木不仁,范柔乍看无厘头的行径,指标很明显,全皆指向他,他岂会不了解。
这一问,范柔圆眼瞪大,眸瞳闪烁,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吐不出半个字。耳际充盈着歌声,她没有钻研英文老歌的嗜好,平日接触的泰半是流行舞曲或饶舌乐,这首歌似曾相识,或许在哪部电影里听过。她从不喜听任何缠绵悱恻或柔软的情歌,这和她直来直往的性情有关,喜欢或不喜欢是清澈见底的事,没有暧昧地带,不需拖泥带水,更懒怠在自己的小宇宙里自怜自怨,迂回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