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带来的影响难以形容,就和耳边环绕着蚊子的高频声却始终消灭不了的懊恼差可比拟,对忙碌的夏翰青而言,分神思考这个问题实在太浪费时间,他只能彻底忽略它。何况,他总不能为了这种捉摸不到的存在求诊精神科吧?
除了看不见的异样感带来的干扰,另外一种则是看得见的恼人现象。
起因于一张簇新的办公桌,没有人使用的办公桌。
公司出现办公桌有何稀奇的?问题在桌子的位置,安排在出入口右侧,和其它座位一样,周围设有隔间矮屏风,空间窄仄。他记得以前这里摆放了两盆繁茂的孔雀竹芋,现在盆栽被移位了,却辟出一个座位。
多了一个座位本也无碍,或许新增了人员也未可知,他记得一个月前总务部提议再增列一名助理,怪异的是他完全没有印象这个座位出现过人影,桌面上除了一台必备电脑,始终干干净净,不见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他中午外出用餐和傍晚下班各经过一次,都会刻意投去一眼。某次他赶回公司拿取遗落的资料,晚上七点半的办公区空荡荡,他经过这个空座位,好奇心驱使,伸手想拉开办公桌抽屉,意外的是都锁住了,全打不开,可见有人使用,但人呢?
第二天下午他外出回公司,一跨进办公区入口,朝右一瞥,照例座位上无人,他无端起了微愠。他难得清闲,这不是值得他关注的小事,或许是近日被无形的注视所引发的效应使然,一个见不到职员的座位竟令他耿耿于怀。
为此,进了私人办公室后,他特别拨打内线到人事部门。
“张小姐,我是夏翰青,门口附近多了个座位,现在是谁在使用?”
“噢,那是范小姐的位子,新来的总务助理。”
“新来的?怎么从没见过人?”
“来了一个多月,大概刚好被谁叫去解决电脑问题了吧。”
“电脑?我们的IT事务不都外包给专业公司负责?”
“是这样没错,可最近这家公司合约到期,我们打算换合作公司,物件还没谈妥,空窗期间的一些小问题就暂时由总务部负责。夏先生想见见她吗?”
“这倒不必,好奇问问罢了。”
总务部并非他掌管,不必太好事。
人事主管三言两语为夏翰青解了惑,虽未能一睹这名新职员面目,他稍稍放了心。既然确定有人使用这个座位,遂不再搁在心上,倒是经过时提供了一点猜谜小乐趣──出现?没出现?二分之一机率,他始终答错,座位上无人。
不明的注视和空座位,理应不相干的两件事,却同时浮上心头交织在一起,难道他真的累了?
“你可不可以干脆一点啊?什么事都要经过盘算不累吗?”
这是谁对他说的?
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只有他的小妹夏萝青敢以这样的口吻对他抱怨。
机关算尽、不近人情、权谋──诸如此类算不上正面的评价,在亲手促成了小妹的一桩婚事,各种流言不胫而走之后,逐渐与他划上了等号。他对各种评价总是不动声色,却不表示不上心;上了心,也不表示他将因此卖力扭转形象。他自认承载力过人,让别人了解他从来就不是他的奢望。
凉风又袭,他深吸口气,收拢心神,拿起手机,选择一个帐号发出口语简讯。
“小萝,有空请回复,我们谈一谈。”
谈什么?顽性的夏萝青必然会这么反唇。
首度,他在内心感到无言以对。
***
不可思议,异样感又出现了,在成员简单至极的空间里。
夏翰青正参与一项临时商议,地点安排在他父亲夏至善的办公室里,与会人员除了他和父亲,还有业务部经理。
三人分据两张沙发,他与父亲同座。他微倚沙发扶手,左腿交靠在右膝上,一手撑肘,另一手食指抵在双唇间,垂眼阅览置放于腿上的档,那通常是他与会的标准姿态。参与这类会议他很少发言,除了竖耳聆听就是做笔记,他开口的时机都经过审慎拿捏,脸上没有多余表情,静待两方商议结束。
“当初欣电这个专案报告净利明明有百分之十五,怎么现在变成毛利了?如果早知如此何必标下这个案子?你这是削价竞争吗?”夏至善皱着眉把文件扔在茶几上,沉厚的嗓音压抑着愠火。
业务经理弓着背,紧张地翻动报告内页。“董事长,事情是这样的,今年材料供应商大幅涨价,为了不断货,欣电只好硬着头皮吃下,加上劳动法令改了,上半年为了赶出货,人事支出成本调升,所以提供的净利不如预期,但百分之十已经比业界好很多,是可以接受的范围──”
“是你可以接受还是公司可以接受?”
“……”
夏翰青视线往上抬,敏锐地注意到业务经理过高的发际线已渗出微汗。
“已经是第二次了,就算我不追究,其他股东也会检讨,你不会希望别人认为我徇私吧?”
“那当然──”
“铨亚这件案子别再有差池了,报告什么时候可以提交?”
就是在这聆听瞬间,夏翰青的背脊感到了说不上来的异样,就在咫尺方圆内。
董事长室只有三个人,业务经理正挨批,连头都不敢抬,何来的注视?伴随着被窥探的异样感,是电脑键盘的叩叩敲击声以及滑鼠按压的声响,声音间断不连续,清晰可辨,就在同一个空间里,无庸置疑,但连他在内,并无人正使用着电脑,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朝左后方的办公桌望去,偌大的L形桌面,桌上型电脑摆在右侧,仔细谛听,声响确实从萤幕后发出,因角度使然,未能见到人影。他静听了片刻,骤然从沙发直起身,朝办公桌移步,停立在桌缘,毫无悬念,他看见了萤幕后方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不!一个女孩。
女孩面庞白晰,脸蛋上一双圆眼正骨碌碌在电脑萤幕上打转,头发整齐地盘在顶上,束成一颗拳头大的丸子状,身上穿了件灯笼短袖白色上衣。她半趴在桌面上,十指飞快在键盘上敲按,一见到夏翰青不动声色挨近,立刻停止了手部动作,扳直上身,静默地与他对望。
“请问你在忙什么?”夏翰青先开口,本能地压低了嗓音。
“我在工作啊。”女孩理所当然地回答,声线清脆。
“这是董事长的位子。”
“我知道啊。”女孩尾音一拉高,透出些微童嗓的嫩稚。
“……”女孩不谙分际的口吻令他一怔,“知道还坐在这?”
“不坐这怎么做事?”
“……”
他霎时语塞,正想着如何开口,夏至善转头向他道:“翰青,她是总务部的人,就让她做完吧。”
夏翰青一听,恍然大悟,缓了缓面色,以平直语气道:“以后主管开会就先中止工作,这是基本规矩,不懂吗?”
“是董事长让我继续留下来的。”
他拧起浓眉。这女孩居然斗胆回嘴,是初生之犊不识大体抑或教养欠佳?
许是被员工鲁直顶撞的经验太罕有,夏翰青一时半刻搜寻不出恰当的训辞。他双手抱胸,直盯住她不发一语,几秒钟后,女孩大概感受到了他眼神里不怒而威的力道,不很情愿地推开高背椅,耸肩道:“好吧,那我出去了。”
女孩从桌后方现身,他很快朝她身上一扫,发现她下身穿了件黑色短褶裙,露出一截雪白大腿,配上一双黑色高跟长靴,拉长了身段比例,完全是青春无敌的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