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透明的存在(1)
“你说呢?翰青?”
夏翰青一听自己又被点名了,略顿了顿,视线从身侧地板上的高级皮鞋缓缓上移,掠过精心搭配的男性服饰,最后停在上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
这是骚扰了吧?他暗忖着。
夏翰青自认是个专注的人,无论再枯燥乏味、欠缺趣味性的各种演说或课程,他皆有本领从中找到凝聚的焦点,即令演说内容漫无组织,他亦能去芜存菁,采撷到有用的部分,不浪费课堂上的一分一秒。
但今天这堂领导激励课程他尝试专心了半小时,显然不管用。和演说者表达功力无关,这家和公司合作多年的管理顾问公司提供的讲师不会是泛泛之辈。坦白说,这名眉眼英气十足,顾盼自得的男性讲师不管是题材选择、笑点运用或是举手投足,均拿捏得恰到好处,轻而易举让讲堂内洋溢一波接一波的笑声,那是经过不计其数的台风训练方能表现出这般效果。
很成功,不是吗?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出在这名讲师身上!
对方第一次看了夏翰青胸前的名牌,慢吞吞笑念:“夏─翰─青,我可以叫你翰青吗?”他向来不是和蔼可亲的人,但也从不端无谓的架子,称谓不是问题,这类课程讲师通常为了拉近与学员的距离而直呼名字,问题在男讲师自此遇有提问,便不着痕迹地踱步到他身边,接着俯视他,眼神熠熠,声调柔和地探问:“你说呢?翰青?”
讲堂里坐满了公司内的中高阶主管,他相信男讲师尚未获悉他在公司的身分,对于自己获得过多的关注感到不解,尤其那屡屡示好的笑容,有必要停步时总是倚靠在他桌缘吗?
夏翰青有问必答,只不过神情保持冷淡。
精彩的演说进行无碍,直到对方问了关键性一句:“翰青,可以分享一下什么是你生命中第一个最具影响力的转捩点吗?”他抬眼注视对方,不作声,对方承接他冰凉的视线,含笑的双目热情而佻达,丝毫未萌生退意,“可以分享你的经验吗?翰青?”一只手唐突地拿起他桌面上的钢笔,在指间流利地兜转了几下,再递予他。他迟疑了一下,勉强接过笔,指尖立刻感到被轻轻擦拂过;一阵不适涌上心口,他不动声色,随意诌了一个无关紧要,可以公诸于众的答案,“高中毕业后到国外念书,换了个环境。”
男讲师笑了,笑容意味深长;夏翰青也跟着笑了,笑容冷洌短促。
中场休息,夏翰青走出讲堂,手一挥,示意跟在后方的人事主管前来。
“张小姐,今年课程是你安排的?”
“是。业界风评还不错,虽然价钱高了些,第一批上过课的主管反应很好。”
“把这个讲师换掉,就从下一批主管上课开始。”没有前言后语,他断然下达旨意。
“啊?”突如其来的宣告,人事主管面部瞬间僵硬。
“怎么?有困难?别告诉我他们只有一位王牌讲师。”不待对方反应,他敞步走开,直接离开顾问公司。
从地下停车场行车到路面,靠边暂停,夏翰青降下车窗,在微风拂绕中静心沉淀了一会。
他刚才表现得急躁了些,不但僭越了人事权,还任意离席,难道仅因那名自信过度的讲师冒犯的举止?不,他见多识广,年过三十,不是没被这类愚蠢的搭讪技俩骚扰过,仔细分析,是另一种无形的感觉干扰了他。
他思考一向快捷,很少庸人自扰;敏锐易感,却绝不神经质,为何会兴起如此怪诞的感觉?一种近似被监看的感觉?
以监看形容或许不够精确,应该较接近注视。对!的确是种被注视的感觉,大胆且强烈的注视,无论是正面、背后或转角处,注视无所不在。
有多久了?严格算起来有个把月了,确切的时间点和场合无法断定,注视的来源必定有个主人,但只要他迅速抬起头,或偏过脸,回转身,向感知到的方向探望,那样的注视便消失了,或说是隐匿了,他只接收到莫名或茫然的回视,并非他想象中的目的性鲜明的目光。
注视不限场合发生;公司、经常造访的书店、街角咖啡馆、每个月光顾一次的发廊,那双无形的眼睛似乎皆存在着,像隐藏式摄影机,不时录下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固定拨冗去上的法式料理课都未能幸免。
公共场合人来人往,偶尔陌生人投来无关紧要的目光可以不当回事,但法式料理课程安排在相当私人的空间,学生连同法籍厨师及翻译助理一起算上,统共才八个人,分据料理台两侧,一眼扫去,没有值得怀疑的异常点。
六个学生当中,有三个是连袂而来打发时间的富太太,聚在一块不是闲话尽出就是对厨师奉上的成品拉高尖嗓大惊小怪,每一位手指上都有一枚闪亮的钻戒;另一位是沉默而认真的年轻大男生,听说刚从一流学府的电机系辍学,立下志向到法国学习正统料理,行前先在此练习一些概念菜色,笔记做得比谁都认真;最后是一位约莫大学生年纪的年轻女生,她总是迟到个十分钟以上,匆匆赶来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料理台边站定,忙不迭向厨师道歉后便向其他人借笔记流览错过的重点;年轻女生有一头如黑缎般的直瀑长发,稍一低头黑发便遮去了侧脸,这是夏翰青仅有的浮面印象。
当然最不可能的就是帅气幽默的法籍厨师,操着一口浓重的法式英语,眼神热切,对学生的笨拙反应总是轻松以对再悉心说明;至于厨师身旁的翻译助理小姐,忙碌口译和递盘递食材的她根本没有多余的空档分散注意力。
厨艺教室设在离公司不远的商业区大楼地下一楼,装潢仿如打烊后的奢华异国酒吧,一半工业风但又更明亮些,当中容纳了一张可供十人使用的中岛料理台,地方宽敞,出口只有一个,并未安装监视器,课程中不允许摄影,亦无法轻易进出,那么他是在什么时刻感觉到的呢?
寻思起来,最明显是在他和法籍厨师交谈的零星空档里,通常他不通过口译便直接和厨师以英语对谈交流起来。特别是昨天,当他料理那道薄切生牛肉时,他询问厨师是以核桃油或是橄榄油搅拌牛肉口感较好,那种被注视的感觉瞬即油然而生。他忍不住偏头觑看,富太太们还在切牛肉片,大男生在专心摆盘照相,年轻女生呢?她在大快朵颐,徒手抓了把芝麻叶和一撮浇了酱汁的牛肉片一道塞进嘴里,侧面看得到她两颊鼓起,显然对吃的兴趣高过一切。
暂且当作是自己多虑好了,他得集中心神对付接下来的甜点。最后,他在为芒果烤布蕾洒上砂糖,快火烘烤至表面焦黄脆皮的瞬间,那离奇的感觉又上身了;因不容分神,他未及探查目光,直到饮完一杯佐餐白酒,他赶行程提早离去,一转身,那目光又像小偷般追索着他的侧影。
至于待在办公室的时光,被窥视的感觉就更鲜明了。放眼望去,一排私人办公室各有部门主管专用,外面开放式办公区则依部门分隔几个区块,职员人数并未变动,皆是熟面孔,整个办公环境如常,难道真是他过度敏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