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被无端炒鱿鱼,夏翰青对她的强烈反感更令她为之颓丧。许久没尝受到这种被排斥的滋味了,尽管日久年深,昔时已远,她也已成年,再度尝到,并未全然免疫,滋味依旧苦涩。
放弃很简单,转身离开就行了,回到她原本的生活里,可以三不五时睡到日上三竿,和宙斯一群朋友喝酒夜游,比在这里被差使,做些不必太动脑的劳务有意思多了。
她沿着走道直走,穿过隔屏办公区,在往茶水间的岔路上停住脚步,踌躇良久。继续起步朝前走,越过独立办公室长廊,在最尽头的门前止步。
座位设在门侧旮旯角的秘书小姐疑惑地看住她,有礼地问:“范小姐,有事吗?”
“有的。”她叹口气,无奈地放下预备敲门的右手。“我找董事长。”
***
范柔今天不太一样。
至少和她平日没什么烦忧的形象相较,她是不太一样了。
当然这种不一样不致于影响到夏翰青的上课态度,他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最后一堂课必然会认真完成,无论分派给他的组员是谁,即使这名组员从头至尾火气比烘焙柠檬塔的温度还要高也一样。
火气飙高和夏翰青自然不无关系,他心知肚明,更加表现出一派泰然自若。美中不足的是料理过程因此失去了优雅性,例如在他出声阻止之前,范柔竟把自己当榨汁机徒手握住半颗柠檬,绷紧脸蛋咬牙挤出汁液;接着又从他手里抢过打蛋器,抿着嘴使出蛮劲往钵里搅和,手势粗野,几乎将一半混合液搅出钵外,沿着钵体淌下;必须剁碎牛肉时,她当仁不让拿起剁刀,像和这头牛有深仇大恨似地剁至稀巴烂还不停手;最失礼的是,每道菜完成后,他准备拍照记录,刚调整好摄像距离,成品霎时消失在镜头前,抬起头张望,一半已跑进她鼓胀的嘴里。
他冷眼旁观,她则绷着脸,亦不搭话,转过头和那三名富太太聊天时却又眉开眼笑。在公司以外的地方,没有工作上的必然关系,范柔对他的情绪就更直接了,但对夏翰青而言,她的情绪不过是展露年轻的肤浅,对他起不了作用。
课程结束,他有礼地向法籍厨师握手致意后,毫不留恋地走出教室。
看了一眼时间,他依约定驾车到五分钟里程的地点,一间位在静谧巷弄的义大利餐厅,左弯右拐才抵达巷口,找停车位时间比开车时间还要久。
地点如此隐密,自然是约定的物件不愿招引目光,他客随主便,赶赴这个意外的邀约;或许称不上意外,他隐隐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迟。
推开餐厅的玻璃门,沿着圆形走道,稍微环顾便看见了他的前女友刘佳恩,在斜对角靠窗的双人座上。即使傍晚日照不足,顶上灯光幽黄,她仍然是一室最亮眼的一个。
他面对她坐了下来,对着她喜形于色的笑靥,他回以有礼的微笑。
“还好吗?”他有风度地问候。
“还好。”她点点头,略倾下脸,“谢谢你愿意见我。”
他笑了一下,“我们不是敌人。”
“……”她抬起眼睫,一双美目仔细盯着他瞧,久违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没有遗漏任何一处。然后叹息:“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
多么明媚的眼神,曾经一个流转,一个轻眄,都能勾动他的心绪;贝齿一露,笑容随之生辉,连薄瞋都能带出无限风情,很少男人能不为她所牵动。但,这些都是他喜欢她的理由吗?
不,善于剖析事理的夏翰青明白,这些都是附属的理由。他不轻易迷恋皮相,从他偶遇她的第二次,他便领会了自己被她吸引的原因──是她的神情,某个偏首微笑的神态,在眉一抬,眸光流动的刹那,触动了他体内的一个机关,让他愿意开启他深掩已久的心扉。往后的爱恋,萌生于那样的触动,逐渐根植。另一个理由是,与他的内敛相反,她是个在众人面前能够极其自然展现最美一面的女人,像花朵的应时绽放,没有一丝矫作或刻意的痕迹。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的理由,是因为对方有自己做不到的部分,而非找到同类。
“人怎么可能不变呢?”他轻笑。
即使并非意有所指,她听了还是面有愧色,“翰青,年轻总有想不清楚的时候。”
“是。无论结果是否如意,我们总能学到东西。”
至此,她似乎接不下去,轻咬朱唇,能言善道不是她的强项。
服务生送上功能表,她立即扬起了笑,“我推荐这一家的松露炖饭,你一定会喜欢──”
“咖啡。”他合上功能表,交给服务生。
那是不打算久留的意思,她面色黯下。
“佳恩,你今天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他两臂交放桌上,倾听的姿态。
她长吁口气,慢慢凝聚勇气,看着他的眼睛。
“你──恨我吗?”
他瞬也不瞬迎视她,答得很快:“怎么会?”
那是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答案。
爱与恨镜像双生,不爱了自然无恨。
但还是不免忆起那一天,她离开他的那一天,慌张而不知所措,连道歉的言语都无法完整说出口,连一个正视的眼神也无法给予;她在一天内匆匆携走同居寓所里属于她的东西,想来几天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个男人强烈的吸引力足以让她在短时间内下了决心,仿佛过去一年多来他和她相处所累积的重量,一遇上与另一个男人短短两个月激迸出的火花,暂态灰飞烟灭。她莫名焦灼与神不守舍的画面记忆犹新,她来回踱步了十分钟,才一鼓作气向他披露出男方身分,他除了震惊,心里亦有了数──除了殷桥,谁还会有这样的魅力?
即使在两人的热恋期,她也不曾这般意乱情迷过。一眼看穿的失魂,让夏翰青断然放弃了追问与挽留,不须为难一个已经深陷火宅的女人。
那么,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时间,他们仅剩下的就是时间,时间终于站在了他这一边,把她带到他面前,叩问他这个当初她无暇思考的问题。
“我原本以为,后来你把妹妹介绍给殷桥,是因为恨我。”
“不,你多想了,是因为他们合适。”
她困惑地注视他,“你不怪殷桥?”
他嘴角微勾,没有正面回答:“他也吃了不少苦头。至于我这个妹妹,她有她自己不知道的潜力。”
她怔楞了片刻,又望向他,“翰青,我想知道,你当时为什么不留我?”
“你希望我留你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她垂下眼,若有所思,“或许,当时你要是留住我,对大家都好。”
此言一出,他骤然笑了,啼笑皆非兼荒谬的冲突感令他只能以笑声表达,但他很快止住笑,他不想令她难堪,他们毕竟好过,他们都不是胜利组。
“佳恩,我们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如果学到了这一点,也不算白忙一场。”送来的咖啡就在眼前,他手执杯耳,尝了一口,果然风味独到。
刘佳恩对餐厅的选择品味依旧上乘,他很满意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心思仍有余地品尝到嘴的东西,他比自己想象中理性得更彻底。
然而,刘佳恩思考的是另一回事,“我最近一直在想,人生有时候走上岔路,也许是为了更坚定原本的道路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