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揪起,他觉自己想错了,她不是地虎,是……是一朵小花儿。
今晨当战事终结,清点伤亡之际,伤兵营这儿突然来了一小队人马。
他们二行人从东边过来,沿途一边义诊一边往山野间寻药,说是在临近屯堡行医时听闻西关边城有难,此番赶来是为医者之心、尽棉薄之力。
绝对是医者仁心,但绝非棉薄之力。
须知西关北路的随军大夫仅一位,此刻伤兵太多,且多是需要紧急止血的战伤,忙到这位军医老大夫都想伏地大哭。
如今天降神兵般赶来一队义诊人手,众士兵包含为首的封劲野在内,毫无异议便接受这些民间百姓插手伤兵营事务。
这一行共七人,三女四男,为首的是一位年近耳顺的老妇,中等身形,弯弯的眉眼,面上似乎一直挂着浅笑,四名男子年岁介在二十五至三十五岁间,较年轻的两个应是护卫兼马夫的身分,当同行其他人忙着救治伤兵时,他俩能帮的忙有限,却是亦步亦趋守在老妇周边,听从吩咐。
至于余下的两男两女,在封劲野看来很显然是跟随老妇习医的弟子,止血裹伤的手法俐落之至且独树一格,即便是年纪最小的女徒儿动作起来亦熟练无比,面对需缝合的伤口也能稳妥处理。
封劲野后脑杓那一道口子便是小姑娘给缝合的。
相较于那些遭敌军弯刀斩臂断腿的重伤患者,封劲野这一场血战拼搏下来所受的外伤根本算不上什么,最严重的伤口也就耳后的一道箭伤,硕纥军的这一道暗箭将他的头盔射落,箭簇锐利的边缘亦重重划过他的后脑杓,翻出头皮内的血肉。
「好险军爷躲过,没伤着头骨,仅是皮裂肉翻。」
他盘坐在地让她缝合时小姑娘言语温和,触碰他脑杓的手指很轻很稳,一点也不害怕见血面伤。
他从未见过如她这样的小姑娘。
嗯……咳咳,他的意思是,自己当然见过很多小姑娘,但没有谁有她如此雪白的肤色,脸肤白里透红,清润健康。
也没有谁有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拢着淡淡笑意,闪亮如星。
更没有谁有她那样好闻的身香,混着不知名的花香、草香和药香,女儿家的气息柔柔软软的却绝非弱不禁风之感。
应该要娇养于闺中才是,这样的小姑娘怎会出现在这危险且荒凉的边城?
他自然未将内心话问出,一时间几乎出不得声音。
当小姑娘欲与他闲聊般开口温语,他仅低低哼了声,暗暗吞咽唾沫,都不知人家何时已将那道血口处理完毕。
老实说,他完全感觉不到伤口缝合时的疼痛,只觉被她碰触的那块头皮热烘烘的,整个脑子也跟着发热。
她长得真好看。
是他见过的小姑娘中……噢,不,是他见过的所有人中,长得最好看的。他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胸中蠢蠢欲动,目光想追随着她。
但她再如何好看,他也不能放纵着一直盯住她看,那定然会蹴到她,因他生得太魁梧粗扩,眼神也太过凌厉。
还有,也别同她多说话,他的嗓声如今像公鸭嗄嗄叫般难听得紧,他自身听着都觉刺耳难受,还是别招惹她了,所以一确定缝好并包紮完伤口后他调头就走,连声道谢也省掉,头也不回走开。
他的行径确实无礼,有些故意为之,多少想断了内心乱七八糟的杂念。
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实在太突然、太不着边际、太不自量力。
在那小姑娘面前,一向昂首阔步、恣意潇洒的他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太在意她的结果就是让自己难堪了,他好歹是个百尉长,是众兵丁的头头,不能无端端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坠了脸面。
于是顶着一张冷峻面庞转头就走,去把该办的要务理了个遍,并以现有的人手重新布防,然后把能做和该做的都做尽,可以回他自个儿的地方歇息一、两个时辰,他两脚却又不受控地走回伤兵营这儿。
他这是骨子里犯贱吗?
明明察觉到不对劲儿,明明想着要避开,怎么临了还是莫名其妙一头撞上来?
「拳头。」小姑娘家堵在他面前,重申的语气很认真。
「……什么?」彷佛吞下几大把砂砾当饭吃似,声音甫从喉头刮出,他眉头陡搏。
小姑娘竟没被他吓住,指指他的右手,解释道:「军爷的拳头也得上药,比起军爷脑后的口子虽轻微许多,也得照料好才算圆满。」
他下意识抬起右手虚握成拳,瞥了眼,手背有擦伤,突出的指节全破了皮,怎么受伤的记不得了,毕竟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伤。
他望着满是伤的拳头,脑子里想的却是「军爷」二字。
她为什么一直喊他军爷?
把他喊老了吧?
他瞧起来像「爷」字辈的人吗?
脑中忽地一凛,有些明白过来——
衔命率兵赶来北路支援,紧接着迎敌开战,到得现下众弟兄们包括他在内谁不是蓬头垢面、满身尘土?
他粗硬的发丝随意紮成一大把,发间都不知夹着多少黄沙,脸上血污未洗,而后脑杓有伤之故,小姑娘为他包紮时把棉布一圈圈缠绕在他头上,险些把他的眼都给裹住,年少面容当真掩了个彻底。
何况十六岁了,他唇上与下颚都冒出点点青髭,放任着不理,也没空理,这些天便疯长起来……此时,他外表确实较实际年岁大上许多许多。
他虚握的拳头突然被捧住,还没来得及回神,已听小姑娘脆声道——
「来吧,谷主前辈和大伙儿正在用饭,我还不饿,我替军爷上药。」
然后,高大壮硕如小山的他就被小姑娘软绵绵的小手拉着走了。
他被安置在伤兵营一旁的黄土石阶上,待他思绪动起,意识到发生何事,小姑娘已开始清理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右拳。
他定定瞅着她的发心好一会儿,心跳好像过促了些,为转移注意力,他抬眼环视碉堡后的这片空地。
远天的霞光隐去灿烂,临时搭起的伤兵营这儿在四边木柱上挂起几盏油灯,方便时时照看伤者,除此之外,场子的中心更燃起一堆篝火,照明是足够的,亦能达到取暖效用。
火头军抬来粟米粥、烤薯和馒头正分发给众人,今日赶来义诊的一小行人却婉拒了军粮发放,而是自个儿起火炉子煮野菜汤备食,吃得甚是清淡。
隔着一小段距离,为首的那位老妇敛裙端坐在炉火边的石砖上,手中捧着热汤静静喝着,忽地一抬眼,封劲野见到老人家对他微微露笑,他立时挺背端坐,恭敬地朝对方敛眉垂首以致意。
老人家颔首又笑了笑,捧着碗继续喝汤。封劲野收回视线,没多想已低哑问出——
「姑娘称呼老人家为谷主前辈……你们并非师徒关系?」
小姑娘摇摇头,小手仍忙碌着。「前辈是清泉谷谷主,懂得的事很多很多,她从未收徒,但谷中住着不少有缘人,全随着她习技做事。」略顿。「我亦是其中一个。」
他低应了声,静过几息后忽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李,木子李,清泉谷里的人都唤我阿沁。」她大方报上姓名,毫不忸怩,抬头对他一笑。「沁人心脾的那个沁。」
阿沁?所以叫李沁吗?封劲野暗暗念着她的名字,不禁又问:「你老家可是在西关这一带?」
「祖家在隆山,但我出生于帝都,住在帝都。」她不经意答道,眸光略顿,是发现手边净布和绑带已用罄,沉吟两息,遂从袖底掏出一方白色帕子包裹他的右手,并在那手背上打了一个俐落小结。「好了。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