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珠衣听着听着,脸上那抹凑趣听热闹的笑容已经消失无踪了,胸口沉甸甸地像塞了块大石头,堵得慌。
是啊,说得好听是什么金玉良缘、天作之合,拆穿了还不都是门当户对、利益
勾结?
而女子,就注定被这个送、那个卖的,一个赛一个凄惨。
每每思及此,她就觉得自己真是有先见之明,自幼立下的大志向果然正确无比!
“小娘子,哎呀!你手怎么流血了?”笛女倒抽了一口凉气,小声惊叫。
风珠玉低头看着自己玉白小巧的掌心,那渐渐渗出的一小滩鲜血,几个小小月牙形的伤口都是被自己指尖抠破的。
“没事儿,”她浑不在意,轻描淡写地低声回道“只是该修修指了,咱们回客栈去吧。”
“诺。”笛女心疼地赶紧掏出手绢儿替她系好。
出来的时候兴致冲冲,回去的时候,主仆两个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只是每当笛女偷偷瞄向自家小娘子的侧脸时,总能在她娇艳小巧的脸上,看见一抹陌生的黯然。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忧难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
遣车迎子还,空往空复返。
省书情凄怆,临时不能饭。
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
汉。秦嘉〈赠妇诗〉
客栈后角房内,幽幽瑟声伴随着一清澈婉转嗓音吟唱。
“……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
风珠衣脚下倏顿,不自禁伫立窗边,竟似有些痴了。
“小娘子?”笛女迟疑轻唤。“嗯?”她迅速收束心神,别过头来。“什么事?”
“您手伤得厉害,还是先回房包扎吧。”笛女忧心地提醒。“要督促她们练曲儿有的是时候,可您的伤耽搁不得呀。”
“我知道。”她点点头,神色如常地直直往前走。
“小娘子……”
“又怎么了——”风珠玉猛然回头,说得咬牙切齿,“能不能好心点把话一次说完?”
笛女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的开口,“呃,奴,奴只是想说……前面是车夫阿爷的房,您的房得右转上楼呢!”
“……”半晌后,她尴尬地轻咳了声。“我自然记得,我就是想去问问,那个,大黄和驴子们都喂过了没?”
“原来如此。”笛女恍然大悟。
“走吧。”她率先往前走,却是刻意叫自己不再去听那幽婉歌声里重复吟唱的答赠妇诗——
“……思君兮感结,梦想兮客晖。君发兮引迈,去我兮日乖。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高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
而在京城定国侯府中——
眉目精致清俊却病弱消瘦的默青衣沉默地看着席坐自己对面的完颜猛,只觉好友憔悴颓唐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怜?
“心绪不好?”默青衣终于开口,温言问。
完颜猛闷闷地看了过命兄弟一眼,那张俊美郁郁的脸上有一抹欲言又止。“阿默……”
“你说,我听着。”默青衣凝视着他,浅浅一笑。
“你和老雷、阿琅有没认真考虑过成亲这玩意儿?”
默青衣略怔,清眸中隐隐透着一丝复杂之色,随即微笑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娶妻。”
“为何不娶?”完颜猛心头一紧,忍不住激动地打抱不平起来,“你当初也不过只是……”
“你可以娶。”默青衣温和地打断他的话,平静地道“阿猛,你若是当真喜欢,尽可做自己想做的。”
“我是这么做没错啊!”说起这个他更呕了,忿忿然地道“本侯三番四次提亲欲纳她为贵妾,腿都快跑断了,小儿却一次次视我如狼虎,现下更狠,索性逃了……爷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默青衣想笑,可见完颜猛苦恼至极的神情又不忍心,沉吟片刻后,终于提醒道“许以贵妾,恐怕对一个爱惜羽毛骄傲自重的女子而言,并不足够。”
他一呆。“不够?”
“或许你该好好想想,你究竟有多喜欢她?”默青衣轻声道。
完颜猛宛如被当场点中了穴般,愣愣僵在原地,碧眼恍惚幽深了起来,甚至不知好友何时已然静静离去,留下他独自咀嚼这个中滋味。
“……”他闭上眼,彷佛还历历能见那个雨夜中,娇小柔软的小儿强忍着羞涩为他哺药,甚至鼓起勇气褪去了外袍中衣,仅着一袭小小的肚兜,蜷缩入他的怀中。
她说,她是自愿的,不要他负责,就当作他们一报还一报,过后就互不亏欠……
虽然受寒发着高烧,可他却始终意识清楚,锐利灵敏如狼的目光在黑沉沉的山洞夜色中,依然能够清晰地察觉出她的挣扎、羞怯、勇敢。
傻小儿,明明待他并非无心,又何必苦苦推拒他于千里之外?
待她忐忑不安地紧偎在他胸前,努力强撑着精神,可最后依然扛不住深深的疲惫,倦极睡去后,他睁开了眼,碧眼温柔地注视着怀中小儿,大手将她拥得更紧,低喃——“爷什么都能依你,就是这件不成。”
小儿,不管你愿不愿意,爷都要对你“负责到底”的。
只是他的决心似铁,她的心却更硬,竟趁着他上朝时,便狠心地一走了之。
完颜猛直勾勾地盯着手中之物,这只自长匣子取出的竟是北蛮皇室珍宝凤凰匕。据闻此匕为上古精铁炼铸,长八寸,广五寸,通身碧青,其理似坚冰,触弹有清啸之声,杀人于无影无息。
这本是外祖母随身宝匕,听说早年赠与知音,没想到后来竟辗转到了“绮流年”她的手中。
——她竟想以此匕相赠,就此和他情义一刀两断,日后永不相涉?
“小儿,这只证明了你和本侯有缘至极,想走,没门儿了!”他指尖轻抚着冰凉却温润的凤凰匕身,纠结苦闷了多日的心刹那开怀,一声长笑,豁然起身。“来人!备马!”
无论她逃得多远,又如何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就算被骂作霸道、土匪,甚至是蛮子又如何?他骨子里北蛮狂野的血液正沸腾奔窜着,叫嚣着要把属于他的女人给捉回来!
外祖说过,北蛮大好男儿看中的下手抢就是了,只要抢回了帐内,日后天长地久地哄着宠着便好,再硬的石头捣久了还怕不暖吗?
罢了罢了,既然小儿骄傲至此,他便是将她娶做正妻又如何?
他的小儿,光是凭着这傲骨铮铮,和他死嗑到底也凛然不畏的心气,就有资格立于他身侧,有本事辖管他的姬妾,做他定国侯府堂堂正正的侯夫人!
思及此,他的笑容越发灿烂如骄阳。
安管家捧着一迭聘礼单子而来,险些被自家主子撞了个当头——
“主子?”
“来得正好。”他沉寂黯淡多日的俊美脸庞此刻已是眉飞色舞、喜不自胜,瞥见安管家手上的聘礼单子后,碧眼一亮。“这单子,改了。”
安管家手一抖,改了?难不成主子想开了,不再巴巴儿地纠缠着人家小姑娘了?
“对,改为迎娶正妻的聘礼,越重越好。”他咧嘴笑,得意洋洋。“本侯要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爷要成亲了!哈哈哈哈哈!”
安管家下巴险险掉了……成、成亲?
“咳,主子,您是当真的吗?”半晌后,安管家小心翼翼地问,就差没大着胆子去摸他的额头,看看是不是病了?
“怎么不真?”完颜猛碧眼熠熠生光,笑容满面。“爷想明白了,这汉人的规矩,爷十停就有九停半没遵守过,想娶哪个做媳妇儿,又哪里轮得到旁人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