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事?」
她急急追问,双手捧着丈夫的脸,指下冰冷的肌肤,让她更加不安。
是什么人或非人伤害了他吗?
有什么人或非人,能够伤害得了他?
公子丢开手中的枯枝,紧紧抱住妻子,整个人僵硬紧绷。这些年来,即使面对
是可憎的妖魔,他也能从容以对、面不改色,但是如今——
时间到了。
他将妻子抱得更紧,耳畔却听见没有说出口的话语,被脆脆的嗓音说出:
「时间到了。」
少女转过身来,清澄的双眼,注视着紧紧相拥的夫妻。
「妹妹,你说什么?时间?什么时间?」夫人更困惑。
「我不是你的妹妹,这些日子以来,我只是让你们以为我是你妹妹。」
少女轻轻摇头,素衣散发出柔和的光泽,眸子望向公子。
「你太专注于她,还有那些书册,才让我有机会趁虚而入。」
她双袖一扬,原本被公子隐没的书册全都现形,每一册都浮在半空中,充塞在大厅之内,如重雏的花或是蝶,书页翻飞时窸窣有声,一声声都是责备。
「当你开始蒐罗这些入魔之法的书册,神族就起了疑心。」
她伸手画了个无形的圆,被粉红色指尖触及的书册全都着了火,一本又一本的燃烧,迅速的蔓延开来。
火光熊熊,映在她的素衣上,宛如一朵朵艳丽的花。
「你知道规矩。」
她静静的说:
「每一任主人掌管砚城的时间,只有五十年。期满之后,卸任的主人就必须献出最在乎的那人,如此才得以维持砚城的平衡。」
公子面容扭曲,怒声大叫:
「不!」
「五十年期满,你可以卸任了,请把夫人交给我。」
少女伸出手来,书册在她四周燃烧,却不能伤她分毫,火焰虔诚的膜拜她的发、她的衣。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卸任的主人,就能成为神族,永远不老不死。」
少女劝说着,没有催逼..
「只要成为神族,你就能拥有任何东西。」
「不能与她厮守,我不老不死,甚至拥有天地,都没有意义。」
公子表情狰狞,咆哮出声:
「我宁可入魔,也不会牺牲她!」
他挥手劈向少女,一道强烈的光芒吞噬火焰,力量强大得足以劈开整座砚城。少女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的、轻轻的挡下那道光芒。
凶悍狠绝的光芒,毫不反抗的融化臣服,落在她的衣衫上,心甘情愿为她的衣衫染上淡淡的光泽。
这么强大的力量,他不但未曾见过,甚至未曾想像过。
「你是谁?」他的声音竟在颤抖。
「现在——」
她声音柔和,字字清晰,脆脆的语音回荡在大厅中:
「我是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她宣布。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若是男人,就称为公子;若是女人,就称为姑娘。接替他的人,竟是个犹有稚气的少女。
他低头望向怀中的妻子,轻抚过她的轮廓,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他的手、他的吻都是那么冰冷。
「夫君?」
惶恐不已的夫人不愿意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他坚定的推到身后。然后,他放开了她的手。
白袍的颜色渐次转灰,随着每次心跳就更深、更浓,黯淡到灰的最尽头,是深不可测的黑,他跨过了一道绝对不能跨过的界线。为了保住妻子,他放弃一切,宁可成魔。
少女衣衫上的色泽悄然褪尽,光芒回噬扑击,裹住他全身,缠抱得愈来愈紧。
他先前释放的力量为了讨少女欢心,反过来捆绑他,一层又一层的紧缩,甚至将白袍上的黑色全都拧扭出来,化作地上的一滩黑水。
粉嫩的指尖划过绸衣,分开彼此的牵连。
他眼睁睁看着少女一步步走向妻子,身躯激狂扭动,放声呐喊:
「住手,把她还给我!」
吐出口的每个字,都沾着血。
少女转过身来,看着双眼通红,狂乱得几乎要失去人形的公子。
「我不能纵容你危害砚城。」
她举起手来,空气都倏地收摄,日光消失,太阳在她手心中亮起,炙热剌眼,让他双目全瞎、身躯融化。
残存的听觉,只听见那可恨的声音脆声宣布: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万里之外,不得再归回砚城。」
强大的力量扑向他,像是太阳砸落在身上;他腾空飞起,像颗慧星般远离砚城、
远离心爱的妻子,在无尽的痛楚中呐喊:
「把她还给我——」
砚城之底,深之又深的石缝中,魔物微微一动。
他醒了。从三年多前那个被迫与妻子分开的恶梦中惊醒。
这些日子以来,他夜夜都会梦见那日的景况。
泪水从深陷的眼窝流出,滴落到石上,腐蚀出一个个凹洞。
他不想作那个梦,却更不想忘却那个梦,因为那是他与妻子最后的记忆。他宁可保留浓烈的恨意,在梦中一遍遍重温,让恨意侵蚀他的良知、他的魂魄、他的身躯。
如此,他才能化为最黑暗的魔,沿着碎落的粉末,一点一滴的充补,爬行过万里之遥,回到砚城。
他要来找回妻子。
她深爱的妻子啊!
把她还给我。
没有心的魔物,哀伤的无声呢喃。
把她还给我。
他张开嘴,深深的、恨恨的咬住自己的手,直到咬出腥臭的液 体。
把她还给我。
带着疼痛,他闭上双眼,期待能再度梦见那个恶梦,梦里有妻子的柔情、妻子的温度、妻子的发香……
魔物在入睡前,流着腐蚀的泪,哀凄的低语着:
「把她还给我。」
第二章 盲(1)
今年的秋季,来得特别早。
并不是暑气早褪,而是砚城里外,景色已经起了变化。
银杏开始转黄、菊花含苞待放、石蒜的花梗拔地而起,花儿先绽放,花瓣向外翻卷,张扬得形如龙爪,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本是同株生,花叶却永难相见。那日,吹过一阵冷冽的秋风。
草原上的颜色也变了,红黄香间的狼毒花、深紫的鸢尾花,翠绿的草原化为火红花海,艳丽得教人美不胜收。
买足一批新货的刘永,就是在回砚城的途中初次见到绒儿的。
她孤身一人,坐在小径旁,双手抚着脚踩,面露痛楚。
相较于缤纷夺目的草原,她显得有些苍白。素净的脸儿、衣裳是淡淡的灰黄色,足下一双绿缎鞋。
她没有开口求助,乌黑的大眼望着他,小手仍抚着脚踩。
他原本就生性善良,见到伤残病弱,总会见义勇为。更何况眼前落难的还是一个柔弱无依、容颜秀丽的年轻女子。
「你还好吗?」他在女子面前蹲下,关怀的问着。
女子摇了摇头,因为刘永的靠近,苍白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她羞赧的低语:「我要到砚城寻亲,一时走得太急,才弄伤脚踝。」
「我就住在砚城,平日贩售胭脂水粉,城里的人都熟,说不定就认识你的亲人。」他看了看她的脚踝,小心翼翼的碰触,力道比任何男人都轻柔。
他生得俊朗,时时笑容满面,客户都是女人,因为嘴甜不吝啬夸赞,因此熟客不少,不论是年轻少女或是花甲老妇,都爱光顾他的生意。
对待女子的经验多了,让他更懂得女人跟男人不同,该要温柔呵护。
「你的亲戚住在哪里?姓什么?名什么?」他问。
「只知道姓禾,两家多年不曾走动。」
她低下头来,无奈叹息:
「去年我父母染病双亡,家里仅剩我一人,又受邻里恶霸欺凌,只能来投奔远亲,盼望有个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