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批茶叶?」砚城里的茶叶,都是由雷刚运进来的。
「春季那一批。」
雷刚浓眉微拧。他经手茶叶多年,知道春茶最是昂贵,每次运送春茶时,他也最是小心。新茶进城之后被分为九等,在不同的地方晒了不同的时日,再被装进不同的茶仓。
有人偏爱新茶,爱那刚摘取下不久的茶叶,浸了滚烫的热水,再度嫩软青涩,散发如少女般的幽香。
有人偏爱陈茶,爱那茶叶藏得愈久愈好,青黝黝的茶叶,泡成一杯暗色的茶汤,再慢慢品啜,还直说陈茶比陈酒更醉人。
「这次开仓,取了春茶贩售,但客人买回去后全都来抱怨。」
王朗愁苦的说着,看着满地被拆开后,又被客人退回的茶叶。
雷刚拿起一搓茶,放在鼻间闻着,浓郁的茶香窜入,鲜冽又芬芳,没有半点霉味。看来不是他运送时有错,也不是茶庄处理时有误。
「有哪里不对?」
他搁下茶叶,重新站起身。
王朗差点就哭出声。
「这批茶叶造反了!」
他的声音跟哭也差不多了。
愁眉苦脸的仆人去端来茶杯跟装满热水的水壶,先取了些许茶叶,搁在茶杯里头,提高水壶,热腾腾的水冲进杯里,冒出一阵烟,然后——
「烫!」
一片茶叶唉叫,跳出杯子。
跟着,又是一片茶叶。
「烫!」
更多的茶叶,全跟着唉唉叫。
「烫!」
「烫!」
「烫!」
「烫!」
一片又一片茶叶嚷着,迅速逃出茶杯,还努力摇晃,急着要把热气甩去。
王朗满面哀凄,愁得都冒出不知多少根白发了。茶庄里没人开心得起来,因为损失太大,他们的月钱,还有年终的分红全没了。
「您亲眼瞧见了,这批茶叶全这样,九等的茶都怕烫,一冲热水就跳出来逃走,根本受不得浸润,杯里的水连半点茶味都没有。」
王朗一边说着,一边端详雷刚的脸色:「是不是能拜托您,把事情告诉姑娘,请她——」
雷刚举起手来,止住王朗的话,锐利的视线在屋内来回看了几次。
茶叶甩去热度后,都躺着桌案上,舒展好不容易能松开的叶片。
打开的袋子,还有尝试失败的杯子,摆得到处都是。杯子旁都散落茶叶,唯独最靠近窗口、被寒风吹得极冷的角落,小几上放着朴素的陶杯,四周干干净净。
「马锅头——」王朗又期期艾艾的低喊。
他没有理会,走到窗边低头,拿起陶杯观看。
杯子冷凉,茶叶在里头温驯舒展,悠游自在的上下舞动。虽是凉水,但杯中传出的茶香不比冲泡热水时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这杯子是谁的?」雷刚问。
那个跑去找他的年轻小伙子慢吞吞的举手,有些不知所措,就怕闯了什么祸,会被痛骂一顿,甚至在过年前就被解雇。
「臭小子,你做了什么?」
以为找到罪魁祸首,王朗五官扭曲,深吸一大口气,摆开架势,预备来一场痛骂。「我、我什么也没做啊!」
小伙子一头雾水,被问得胆怯不已,肩膀都缩了起来。「你——」
宽厚的大手落在王朗肩上,阻止连串大骂。
「问题不在他身上。」
雷刚缓声说道,双眼直视小伙子,低沉的声音里尽是安抚:
「你喝的茶是冷的?」
小伙困惑的点头,不知哪里出错。
「店里忙,我有时拿些不能卖的茶叶碎末,刚泡好又有事,等忙完之后茶就凉了,喝久也就习惯了。」
雷刚点点头,晃了晃陶杯,茶香浓得诱人。
「这杯茶也是这样泡的?」
「是。」
「用的是刚开仓的春茶?」
「咦?」
小伙子用食指枢枢头,看到老板双眼圆睁,急忙解释道:
「没错,但我用的是最低等的碎末,真的!真的是不能卖的那种!」
他害怕得脸色发白。
王朗却没有开骂,反倒握住陶杯,双眼发亮的先用力闻了几次,也顾不得先擦擦杯缘,拿起来就凑到嘴边,小心再小心的啜了一口,用心的品尝。
冷茶在唇齿间流动,先是一阵茶香窜脑,接着茶味透出,舌尖渐渐觉得甘美,伴随淡淡气息。那是春风、春花、春暖、春雨跟春阳的滋味,喝下这口冷茶,就像是喝下一整个春天。
而且,这还是用不能卖钱的碎末泡的!
「快快快,把最好的茶拿给我。」
他从绝望转为兴奋,急跳跳的奔走叫唤:
「用冷水,记得给我用冷水。」
用冷水泡过的上等茶叶,更是滋味悠长,胜过茶庄先前卖过的每一批茶。就连他儿时,祖辈叹息说不曾遇过那么好的年头、那么好的春茶所泡的茶汤,也不及他手中的这杯。
这批春茶原来是宝贝啊!
他要把这些茶都收好,先拿夏茶来卖,虽然这季会亏损一些,但是等到明年天热时,就能赚进比小山还高的银两。
王朗用力拍着小伙子的背,乐得合不拢嘴:
「太好了太好了,你这法子救了茶庄,我可要好好赏你。」
小伙子唯唯诺诺,乍惊乍喜,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看见每个人都笑了,虽不太明白,但也跟着笑开,心中重担一扫而空。
「马锅头,多谢您啊。」
王朗热切的说道,兴奋的直嚷着:
「我让厨师今晚大展身手,您今晚就留下吃饭,让我好好答谢。」
雷刚摇头,淡淡拒绝:「不用了,我家里有饭菜了。」
说完,没等王朗再挽留,他独自走进冬风中,俐落的皮衣翻动,用牛筋束起的刚硬长发如上好的鬃,飞扬在空中。
第八章 马锅头(2)
回到家中,映入眼中的,是桌上他先前搁下的珊瑚簪子。
雷刚重新坐下,单手撑着下颚,直盯盯的看着。
唉,真该在买簪子前就先想好的。
他换了个姿势,用另一手撑着脑袋,黑眸半眯,觉得从未遇到这么困难的事情。
当初怎么会那么冲动呢?
脑中一想起她簪着这簪子的模样,他就——
砰砰砰!
砰砰砰!
椅子还没坐热,门又被拍得直响。
这次来的是个独眼的巨大青鬼,眼泪一滴滴的落下,哭得很伤心。它想要进门,但身体太巨大,尝试几次都卡在门上,只好放弃的坐在地上。
「呜呜呜,马锅头——」它哭着叫唤。丨雷刚就陪着站在冷风中,耐心的听青鬼诉苦。
「我住在雪山里,跟琥珀池相爱有上百年了。以往琥珀池从不干涸,前几日才刚入冬,她却被冰雪封住,冻得不能跟我说话。」
青鬼擦着眼泪,独眼中充满期待:
「能不能求你,把这件事告诉姑娘——」
「不用。」他倚着门回答。
「难道我跟琥珀池就从此分开吗?」
青鬼抽噎着,眼泪愈来愈大颗,愈来愈急,很快就流进旁边的水渠,甚至让水慢慢涨了起来。
雷刚入门去拿刀,把旧鞋脱下,换上门旁的新鞋。旧鞋的底已被磨得光滑,行走雪地不方便,换了新鞋才好走山路。一如往常,新鞋不大不小,就是他的尺寸,虽然新但也不咬脚。
「我陪你回山里去。」
他关上家门,对青鬼说道。
巨大的鬼摇摇晃晃起身,有点怀疑。
「你能帮我吗?」它问。
「应该可以。」
「喔。」
青鬼迟疑的望了望木府的方向:
「如果不行呢?」
「我会替你想办法。」
雷刚很笃定:
「带路。」
连久居雪山的青鬼都知道雷大马锅头一诺千金,说到绝对做到。它于是迈开步伐,笨拙的一步步往前走,离开小巷、避开大街,出了砚城后,直往琥珀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