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求它的大多是女人。
其中,少女最多。
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唇上还抹了胭脂,把青春点缀得更娇妍。就算山路难行,她们也不放弃,中途必须歇息几次,来到它面前已经香汗淋漓、气喘吁吁。
少女们会带来胭脂、水粉、镜子跟甜酥饼,虔诚的恳求它能赐予她们桃花运,早日觅得得意郎君、共结连理。
然后,她们会在枝干上小心的绑上红线,等到心愿达成,再来解开红绳。
从它有记忆起,几乎每日都有少女带着希望来祈求,过了不久之后,就会满怀欣喜的再来解红线。
蝴蝶告诉它,并不是每株桃花都会受到这种礼遇。
而是因为不知什么缘故,只要亲自登山,来求姻缘的就特别顺遂,没多久便能欢欢喜喜的当新嫁娘,搭上花轿嫁人去了。
绑上红线,是要它别忘记;解下红线,是要它别再惦记。
它年年日日看着少女们来到、少女们离去,衍生了烦恼。因为耗去太多心神烦恼,这几季的桃花颜色比先前淡去许多。
终于,在满千岁那日,它决定了。
消息很快在少女间传开。
山麓下那株能求得姻缘的桃树逃了。
它在一夜之间消失。前一天,有少女去时,还见它迎着日渐凛冽的冬风,临着
悬崖独立,她送上贡品祭拜,绑妥红线后下山;第二天别的少女上山,却发现桃树不见踪影,崖边的巨石上破开又深又大的洞,桃树已抽根离去。
少女们惊慌起来,有的面带愁容、有的寝食难安,全都日渐憔悴。
后来,有人想到了。
木府里那株桃花,不就是千年桃花的分株?
虽然未满千年,却是种在木府里,说不定会更有效。
她们重拾笑容,同样带着贡品,在石牌坊前摆放妥当,红线绑在甜酥饼盒上,就这么排得满满的,还排排排排排排排,排到大路上去,阻碍行人车马移动。
因为过于不便,甚至连全身缠满药布,只露出一张俊容的黑龙受到姑娘召唤、来到木府的时候,都被逼着从侧门由灰衣人领着走进来。
由于是侧门,路径更曲折,黑龙走到满腔不耐时才来到大厅。
大厅里也没好到哪里去。
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都摆满拆开的盒子,盒里都是甜酥。有的是压模很是
讲究,饼上有龙有凤;有的是作法讲究,饼皮或厚或薄,薄的细致如雪,小小一个就能堆叠超过百层;有的是内馅讲究,有桂花馅、玫瑰馅、莓果馅、豆沙馅、芝麻馅等等。
姑娘坐在椅子上,桌上只剩能放一杯茶的空间,每盒甜酥饼里,都只有一个被咬了一小口。她喝了几口茶,双手捧杯搁在裙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吃腻甜酥饼了。」她宣布。
黑龙翻了个白眼,极力忍着不对这小女人咆哮的冲动。他必须习惯、必须忍耐,就算听见再荒谬的理由、再微小的藉口,都不能被激怒。
「没人要你都吃。」
他嫌恶的挥手,驱赶弥漫的甜香。
「但是,她们都送来了。」
黑龙眯眼,淡淡下了结论:
「贪吃。」
「我是好奇。」
她耸耸双肩,难得露出无奈的模样,却只是为了推卸责任,像拂开掉落的饼屑般,把事情丢给别人。
很明显的,那个倒霉鬼就是他。
黑龙想的没错。
姑娘接着就抬起头来,漾着纯真的笑,殷勤又和善的问:
「黑龙,你爱吃甜酥饼吗?」
她问得直接,连找理由都省了。
望着那些甜酥饼,他就觉得腻,还腻进骨子里了。要是他的鳞片不是落在姑娘手上,而是还留在他身上,现在肯定片片都竖起。
「我才不吃。」他答得飞快。
娇美俏脸上才刚流露出一点儿失望,折成宫灯形状的信妖立刻把嘴里的火吐出来,飞下来绕着黑龙乱嚷乱叫。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胆!」
它训斥着,故意提醒,不错过狐假虎威的机会:
「笨泥鳅,姑娘都这么问了,你就该高高兴兴的说喜欢,然后把这一屋子的饼都吞了。」
「想都别想。」黑龙立场很坚定。
「你这笨泥鳅,怎么就不听话呢?」
它最擅长如此,指责旁人时不忘向主人谄媚,飞落在绣鞋旁,凌着一盒饼没沾着,邀功的问着:
「姑娘,我最听话了,对不对?」
她点点头,很是称许:
「对,你听话多了。」
简单几个字,就让信妖沐浴在深浓幸福中,晕陶陶的直转,觉得就算此刻被粉碎消灭也值得了,它绝对不会有一声抱怨——
姑娘的下一句话,却让它恨不得干脆把自己灭了。
「所以信妖,赏你吃三盒饼。」
表面上说是赏,实则是拒绝不了的命令。信妖虽然稍稍露出苦脸,但很快恢复过来,为了不让黑龙嘲弄、为了成为姑娘最宠爱的妖、为了自圆其说,它硬挤出笑脸。嘎啦嘎啦。
嘎啦嘎啦。
它干笑着,忍住语音不颤,大声回答:
「多谢姑娘赏赐。」
柔软的信纸下两端卷起,再精致的各分手掌与五指,连指甲都清清楚楚。它双手各抓一个饼,往嘴里开始塞,却偷偷黏起舌头,大口大口咀嚼,为了表现尽责,它还多吃了两盒。
「好吃吗?」姑娘问。
「嗝、嗝,好、好吃!」它满腹圆鼓的回答。
姑娘啜了一口茶,不轻不重、不冷不热、不笑不怒的再问:
「是什么滋味的?」
信妖再度有灭了自己的念头。
它张大嘴巴,慢慢把舌头放下,不敢多说一个字,乖乖再埋头苦吃,把该吃的三盒补上,速度还不敢慢下来。
黑龙冷眼旁观,双手环绕在胸前。他早已知道耍小花招是绝对不可行的,这女人的心眼比针眼还小。
澄净的水眸再度落到他身上。姑娘拨弄着一条被解开的红线,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自然而然的问:
「对了,见红爱吃甜吗?」她就那么顺口一问。
「不知道。」
黑龙答完,才见她脸上那狡黠的浅笑,心里暗暗一惊。他是真的不知道,否则被她觑隙一问,滚出舌尖的就会是答案。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
他拧起眉头,抛开被那一问挑起的烦人情绪。
「她的伤势如何?」
姑娘又问,很感兴趣,身子还微微前倾。
他有了防备,硬声回答:
「我不知道。」
「喔?」
她停了声,连茶杯也搁下,理了一理衣裙,再慎重的坐好。
「过来,让我看看你。」她语声里带着取笑。
「要看什么?」他警戒起来。
「当然是看你说谎的模样啊!」
她抬起小手,衣袖遮住唇瓣,笑得好得意。原先的一本正经,都转为少女恶作剧得逞后,难以遏止的银铃般轻笑。
黑龙咬紧牙关,瞪着笑倚在桌边的小女人,知道他愈是想回避的问题,她就会愈故意去问。
如果他身上有伤,而她拿着钝针,一针又一针的戳着伤口,还睁着无辜大眼,天真无邪的问他痛不痛、痛不痛、痛不痛?是这样比较痛?还是那样比较痛?他也不会讶异到哪里去。
「想知道她的事,为什么不去问她?」
这些问题,让他很难不去想起那艳红带金的身影。现在,除了拿回鳞片之外,他不能分心。
姑娘放下衣袖,布料浮现淡淡的梅花纹,随着光线一时花开、一时花落,落下的花瓣围绕在四周,连饱得不能动弹的信妖都被梅花淹没。
「因为问你比较有趣。」
她说得理所当然,像是闲来无事,戏弄堂堂龙神只是个不足一提的小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