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堆一时想不到办法,也无法回话,眼看就要被摇晃得骨骼全散。
好在有个中年妇人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稍稍缓过气来后,张嘴就对刘胖一顿大骂:
「你犯懒的这家伙不待在家里,把儿子们都丢给我女儿,她才一个人啊,怎么有能耐照顾八个孩子?」
中年妇人忿忿不平的直骂:
「我好好一个闺女,嫁你都算委屈,非但没享到福,还忙得没日没夜,连好好吃顿饭都不能。」
面对岳母,刘胖气焰全消,连忙放开郑堆,双肩紧缩,脖子都短了,唯唯诺诺的直点头,小声的想解释:「娘,我不是偷懒,而是来讨公道的。」
「讨什么公道?」妇人直骂:
「八个娃儿全都一个样,跟你像到我都想哭,你来这里怪罪别人,难道是怀疑我女儿不守妇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刘胖直抓颈背,抓得那儿都快破皮出血了。
「那还不赶紧回去?」
「是、是——」
刘胖被岳母驱赶着,临走前还怀恨瞪了倒在桌边的郑堆一眼,才小声嘟囔着,快步奔跑回家。
惊魂未定的郑堆,身上沾了朱砂。他生前从没遇过这种场面,死后也是头一回,抖了老半天后,才慢慢捡回断笔,一张张拾起黄纸,没心情再摆摊,早早就墓地去了。歇了几日,他思来想去,不知翻转几次,把棺内衬的布帛都磨薄了,还是想不清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从出生开始就被爹亲教导,未识字,先学符,还颇有资质,爹亲人前人后总是夸奖,说他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靠着多年累积下来的自信,他去买了朱砂,挑了一只好笔,准备妥当后,还换了棺木里最好的衣裳-才去开摊做生意。
谁知还没走到摊子前,就看见一群人等在那儿,气恼的大声议论,还有人摩拳擦掌、伸展筋骨,一副预备大打出手的凶狠模样。
有人眼尖,瞧见郑堆就大喊起来:
「看,终于来了!」
众人纷纷转身,表情一个比一个狰狞。
「你这个老鬼,躲了这些天,终于让我逮着了。」
第一个揪住他的人长得很瘦长,活像根竹竿,低头对他骂道:
「说,你怎么赔我?」
「赔?」
郑堆一头雾水:
「赔什么?」
「哼,装傻是吧?」
对方咄咄逼人,不肯轻饶:
「我送货出城之前,跟你买了张出入平安,来回这一趟却被劫了五次,连马都喝水噎死了。」
这位客人看得眼熟,他忍不住问:
「您之前不也买过吗?」
「之前是都灵验,次次平安,但这趟什么妖魔鬼怪都来了,吃我的货、拿我的银两、追了我两个山头,还拔了我一大绺头发。」
他一甩头,露出左耳畔的头皮,果然光秃秃的,虽没再渗血,但也怵目惊心。
一旁也有人喊:
「我买的是镇宅安宁,却夜夜有鬼来,把我家当客栈,有时喧哗大笑、有时鬼叫乱啸,赶都赶不走,还不时变得青面獠牙,吓得我家人心惊胆战,夜夜不得安眠。」有个少妇抽抽噎噎,满脸是泪的哭诉:
「我把夫妻和睦的符烧成灰搅拌入水,丈夫喝了却爱上一棵树,天天跑去对树说情话,还把我休了。」
这下子别说是和睦,连夫妻都拆散了。
郑堆被众人推来推去,骂得狗血淋头,冷汗湿透衣裳。
他照旧写符咒,却被顾客责骂,恼怒到在摊子前等了几日,就是要堵到他,痛骂一顿出气。
「你是不是死后跟妖魔鬼怪联手,画的符咒就是给它们报信?特意引来欺负我们这些人?」
「绝对没有!」郑堆急忙否认。
「枉费我们对你的信任!」
「是啊。」
「还砸了你爷爷跟你爹的招牌!」
骂声如雷,轰隆隆的在他头上响。他不知所措,垂着双手、抖着身子,听着人们一声又一声的指责。
有个声音扬高,不是替他辩解,而是急于辩驳,不愿被他牵连受骂。
「等等,我就是鬼啊,他的符害得我坟堆被铲平,连子孙都不记得我,没了冥纸跟烟火,我饿得只能嚼路边的嫩叶子。」
「我也是。」
又一个鬼不堪被牵连,出声讨公道,唏嘘不已的说道:
「买了符咒后,我没日没夜的咳嗽,咳得骨灰都喷出骨灰坛,一部分都被风吹没了。」
众人一看,果然发现那鬼缺了右腿。
不但有人受害、有鬼受灾,连妖物都出言指控:
「用符水沐浴后,没有让我更美,反倒害得我全身的毛都脱尽。」
戴着斗笠的狐狸精不敢见人,背后垂落的九条尾巴别说是毛色丰润,就连半根毛都没有,不像狐狸尾巴,倒像是老鼠。
众人、众鬼、众妖轮着骂到过瘾,直到口水干了、骂得累了,才悻悻然离开,临走前还不忘联手把他的桌椅都砸烂,不让他再造祸害。
第五章 鬼画符(2)
委靡潦倒的郑堆坐在残桌破椅间,往日的自信都被骂得一干二净。梳得整齐的头发被推得乱了,花白的发一绺绺的落在眼前;最好的衣裳被揪得破了,露出枯槁苍老、斑斑点点的皮。
愣了好一会儿后,他用颤抖的手握笔沾朱砂,不用黄纸,而是朝着广场边的矮墙上,一只晒着太阳、翻着肚子舒服扭动的狗儿,凌空画出一道平安符。
顿时,狗儿哀嚎一声,双眼翻白、舌头外吐,像中了无形的箭,当场就毙命。
郑堆紧紧抱住头,蜷缩在毁坏的摊子里,绝望是无底深渊,连他的哀嚎都吸收殆尽,一声都喊不出来。就连死亡都未曾让他如此崩溃。
从小到大,他学的就是画符卜卦,他擅长这件事,也只会这件事。
爹亲为这件事夸奖他、邻里为这件事对他刮目相看、人们对他敬重不已、鬼与妖走过他面前都要毕恭毕敬。他人生的意义都来自这件事带来的自信,能想起的每段记忆,都跟这件事有关。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只是一个老头——
不,是老鬼。一个画符不灵的鬼。
他倒卧在地上,无声啜泣,比被遗弃的娃儿更无助。虽然三魂七魄都还在,却觉得失去一切,连临死前的痛苦都比不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那些以前会热切打招呼、送水送吃食、主动围靠过来的人们,全都避得远远的,任凭他的魂魄被日光晒得淡去,也没有半个人去理会。
不知是谁把郑堆的坟也糟蹋了。
邻近几座墓的主人听到传言后,也不敢再跟他来往。他成了道地的孤魂野鬼,偶尔出来飘荡时,被昔日顾客遇见,还会遭来一顿痛骂。
他躲避人群,只在深夜时分于草原上走动。
明明知道不该,但他还是无法忘记画符。他对着夜空挥舞着笔,任朱砂洒过他的脚边,每道符咒练了又练,只留最后一笔,不敢完成。
草原被朱砂染红,他走过的路径,道道都红得像洒落的血。
这样过了很久。
又似乎没那么久。
有天深夜,乌云遮蔽月光,草原上连风都没有。
他从躲避处爬出,满头花白、衣衫褴褛的拖着腿,漫步在杂草之间,拿出怀中珍藏的笔,从最简易的符咒写起——
啊,这是他三岁起就学会的符,爹亲高兴得买了串糖葫芦给他,圆胖的山楂沾着厚厚糖衣,里头还塞着豆沙馅,咬起来又脆又甜。
朱砂挥洒,符咒一道比一道复杂。
五岁时学会的符。
七岁时学会的符。
十岁时学会的符。
十五岁时学会最复杂的符后,他也在那年出师,代替爹亲摆摊,旧客们都来庆贺。他当场替爹亲写下长命百岁的符咒,爹亲也在满百岁过后,含笑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