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是你送给我的,谁都不能抢。”童芸香脱口回道。
一听,姚锦杉讶异地看着她。“你……”
童芸香不禁懊恼,这不等于承认自己有多在乎他送的东西吗?“我是说……这只兔子留在我这儿,我再多观察一阵子,一定可以刻得更传神。”
“那就留着吧。”他只能装作没听出来,装作不知道这位童家二姑娘或许对自己怀有情愫……不,不能往那方面去想,否则他恐怕无法再处之泰然。
她道了声谢,转身走回堆满木屑的桌旁,将完成的细胚拿给他看。“你帮我看看这只兔子雕得怎么样?”
“不错,刀工和技法大致上都掌握住了,一旦熟能生巧,会更臻圆熟。”姚锦杉仔细观看尚未着色上光的木雕兔子,认真下评语。
听他开口称赞,童芸香喜不自胜。“是你这个师父教得好。”
“你要拜我为师吗?”他挑眉问道。
“请容我拒绝。”童芸香娇哼,拜他为师岂不矮上一截了?
姚锦杉低笑。“那还真是可惜。”
“既然兔子已经完成,也该送去给客人了……今天你若没空,我可以拜托表舅母找个婢女陪我走一趟,这点要先跟你说一声,请你谅解。”她就怕踩到他的底线,把还很脆弱的关系又破坏了。
自己真有这么不通情理吗?
答案当然是有。
他从一开始就不信任她,对她怀有敌意,自然要小心翼翼。
“我陪你去。”姚锦杉听到自己说。
童芸香顿时笑逐颜开,两眼闪闪发光,即便脸上有胎记,也掩饰不了喜悦和羞涩,这一切都看在他眼底。“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
“我到外面等。”他有些匆促地跨出房门。
她喜欢我。
姚锦杉捂着额头,口中低喃。“不该发现的……”
原来被人喜欢是多么沉重的事。
第5章(1)
这是两人第二次一起出门。
她很难不去留意到身边的男人,见姚锦杉沉默不语,不禁猜测自己又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你是不是原本有其他的事要忙?还是不想陪我出来?”
“为何这么问?”他偏头问道。
童芸香瞥他一眼,斟酌用词。“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有心事。”
“其实我曾正式拜师,不过很久没见到他老人家,在想最近要不要回苏州一趟。”提到苏州,不免近乡情怯,心情很是复杂,再说他现在回香山帮,会不会造成两位师兄的困扰,让他们以为自己想抢走帮主之位?
她睁着秀眸看他。“这是为人弟子该做的事,当然应该去,有什么好想的?你总不会在顾虑我吧?”最后故意激他。
“当然不是。”话才出口,姚锦杉突然觉得这么说会不会太过分。“我的意思是,其中有各种原因……”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什么原因比去探望师父还要重要?什么都别想,明天早上就出发。”童芸香替他作决定。
姚锦杉不禁失笑。“也用不着这么急。”
“人有旦夕祸福,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有可能突然就走了,当然我不是在咒你师父,不过这种事经常发生,到时再多的后悔也无济于事。”她正色道。
她这番话说到自己的心坎里。“我会好好考虑的。”
他们走上天水桥,跨过城北小河,往前走没多远,就看到一座高耸的牌楼,上头挂着“郭氏义庄”的匾额。
“姓郭?该不会就是……”姚锦杉当然知道义庄是做什么的,原本只听她说要送去给客人,却没想到是这里。
童芸香看着熟悉的景物。“没错,这是郭家表哥他们家族设立的义庄,奶奶还在世时带我来过好多次……”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穿过牌楼,才走到一半,就见里头已经有人迎了出来,是个约莫六十多岁的老人。等他走近些,姚锦杉才注意到对方的左眼有些异状,似乎已经瞎了,无法视物。
“我还在想是谁来了,没想到是二姑娘。”
童芸香露出熟稔的笑容。“张伯,最近身体好吗?”
“托二姑娘的福。”张伯虽是半瞎,但行动上还是很俐落。“这位想必就是姚爷了,给您请个安。”
“客气了。”姚锦杉拱手道。
“你们怎么来了?”里头的郭晋听到说话声,走出来察看。
童芸香低头看了下捧在怀中的物品。“我把东西做好了,就干脆亲自送过来,不用烦劳表哥再跑一趟。”
“想不到表妹夫会亲自陪你来,”郭晋拱了拱手,别有深意地问姚锦杉。“那天的误会解开了?”
其实今日见他们夫妻一同前来,多半已经没事了。
“让你笑话了。”他尴尬地回道。
郭晋斯文地笑了笑。“哪里。里面请。”
于是三人一起走向大厅,才到大厅门口,姚锦杉就愣怔住了。里头摆了将近十具棺木,每具棺木前都有张小桌子,上头摆有饭菜,还插着香,感觉有些阴森森的,要不是大白天,真会令人毛骨悚然。
“躺在里头的就是上回跟你说的那个叫铃儿的孩子。”郭晋指着左边的小棺木道。“她的亲娘早死,跟父亲两人相依为命,前阵子她爹因为欠下赌债,半夜丢下她一个人跑了,被人发现时,已经活活饿死。她没有其他亲人,只好由咱们代为处理后事,她的棺木便是用你上回捐的银子买的。”
童芸香慢慢地走到小棺木前,打开布巾,将木雕兔放在小桌上。“铃儿,希望你会喜欢……”
接着,她点上香,走到每具棺木前拜了拜,口中喃喃自语,当她走到其中一具棺木前,就见棺木旁显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男性身影朝自己行了个礼,那身影穿着灰袍,五官看不清楚,但是胸前有一块黑色污渍,她这才
猛然想起,自己那天半夜看到的不就是眼前这位吗?
原来不是人……
她这才明白,自己为何有时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人影,一下子出现、一下子消失,直到今天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她并不害怕,反而多了怜悯。
此时姚锦杉问向身边的郭晋。“她经常捐棺助葬?”
“原本只是跟着堂姑婆一起行善,堂姑婆过世之后,也依然没有间断过,”郭晋指着左后方。“那两口棺木便是前阵子用她捐的银子买的,一个是打外地来杭州做生意的人,在路上遇到喝醉酒的人,胸口被对方捅了一刀,就这么死了,现在正等着家乡的亲人前来领回;另一个则是名寡妇,无儿无女,老了也无人送终,就由咱们义庄出面,再挑个好日子下葬。”
见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郭晋有意无意地继续道:“我这个表妹外表看来柔弱,却很喜欢逞强,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加上脸上那块胎记,连亲人都嫌弃。但她从来不想被人同情或怜悯,宁可让对方讨厌,也要保住仅有的一点尊严。”
经他点醒,姚锦杉心头微震。
“芸香就拜托你了。”见表妹走向他们,郭晋只来得及这么说。
“表哥,咱们先回去了。”童芸香对他说。
郭晋点头。“那我就不送了。”
“告辞。”姚锦杉朝他拱手。
“表妹夫下次再来,咱们一定要喝两杯。”郭晋也回礼。
他颔首允诺。“一定。”
两人走出郭氏义庄,姚锦杉不时瞥向走在身旁的纤细身影,想着郭晋方才那番话。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原本涨满胸口的愤怒、不满,甚至曾有的不屑渐渐消失,他体认到这位童家二姑娘并非原本想像的那般恶劣,也不是喜欢算计别人的人,态度不觉跟着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