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渐渐合拢﹐史先生兴味浓厚的狼眼随即被划归另一个空间。
同一栋商业大楼的上班族﹐来来往往穿梭于正厅﹐眼角余光很自然地落向在暗处争执的两位东方人。繁红的外表本来就显眼﹐再加上王鑫的长相、体格也不逊于轮廓深刻的西洋男子﹐欲回避旁观者的注视本来就相当困难。
「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为何让陌生男人胡乱摸手摸脚的﹖」王鑫二话不说﹐轰隆隆的弹药倾巢而出。
「我也不晓得。」繁红姗姗地迎上来﹐困惑程度并不亚于他。「陌生先生在大厅『捡』到我﹐听说我找不到地方﹐就很热心地要求看我的手相﹐指点我一条明路。」
「我明明吩咐你留在饭店﹐没事不要出来闲逛﹗」他低吼。「你可明白单身女子在纽约迷路会遇上多少奇奇怪怪的人﹖」
「对﹐他确实很奇怪。迷路和看手相有什么关系﹖」繁红的黛眉凝成肃穆的线条。「你以后不能再骂我听拗别人的意思了﹐他的程度比较严重﹗」
「别转移话题﹗」他的火药味已经呛出浓烟。「我问你﹐你干嘛穷极无聊地让陌生人搭讪﹖」
「没有搭讪呀﹗我不晓得你的开会地点在哪一层楼……」
「你知道我的开会地点做什么﹖」他吼出来。
好几双眼珠子瞄向他们的方位。
王鑫深呼吸一下﹐提醒自己﹐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太公开﹐仅适合进行「和平」的争论。
并非他不让繁红前来公司﹐而是﹐英文之于她可比雷声之于鸭子﹐有听没有懂﹗她在纽约又人生地不熟﹐谁晓得随随便便出来乱晃会发生什么意外。
繁红尽管思路比较迂回﹐却不迟钝。王鑫暴躁的怒气让她很莫名其妙﹐而且﹐受到伤害。
「刚才有人送东西到饭店……」她头低低的﹐掏出一封国际快捷的急件。「你的信。」
若非有急事﹐她也不想多跑这一趟呀﹗
为什么他工作的地方禁止她涉足﹐而梁小姐却可以去呢﹖他在台湾或者饭店里﹐不是这样蛮不讲理的。
「你冒着迷路的危险、穿越大半片市中心﹐只为了送这封信给我﹖」他不可思议地问。
「上面标示着『极速件』。」她清灵的眼漾着迷蒙的水光。
「无论多急也能等到我回去再处理。」王鑫多少自觉他的话太冲了﹐努力想和缓下来。
「钱秘书早上打电话来﹐说你赶着拿到里头的文件。」她咕哝。
「那也不差我回旅馆之前的这几个小时﹗」他的自制力又险些全军覆没。
这女人根本不了解他大动肝火的原因是什么﹐她的安全比任何文件重要千百倍﹗
「我怎么晓得﹖」她微扁着委屈的菱唇。「如果只是次要的东西﹐上面就该印着『普通件』。既然信封标写出『极速件』﹐当然代表它很急的意思。因为『速』就是『快』﹐由我亲自送来自然最快﹐假如你不希望我这么做﹐干脆打电话叫钱秘书把信封上的『极速件』划掉……」
「繁红﹗」他快崩溃了﹐哗啦哗啦的怒吼一古脑儿的涌出牙关。「可不可以﹐就这么一次﹐别、和、我、瞎、缠﹖你是到二十多岁的年纪﹐也应该学会分辨事情的轻重缓急了。当我们仍然待在台湾﹐你要怎么胡言乱语都无所谓﹐但是这里──」他用力跺一跺大理石地板。「这里是纽约﹗全世界治安最糟糕的地方﹗就拿刚才的情况来说好了﹐被那位声名狼藉的史先生染指过的女人多得用手指、脚趾也数不清﹐难道你这么渴望成为下一个﹖幸好我刚才及时下楼﹐否则他会把你拐到哪儿去﹐没人晓得﹗你就不能偶尔一次清醒一点吗﹖」
繁红被他陡然爆发的怒气震慑住。
「我……我很清醒……」她第一次破人臭骂得完全出不了声。
就她记忆所及﹐房东和承治他们从来不曾说过她一句重话。
「清醒的人不会轻易让陌生人引路﹐还自愿送上门让人家摸遍里里外外﹐吃尽豆腐﹗」他不晓得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是她忽视嘱咐﹐擅自离开安全的地方﹖抑或是她随便接受男性的碰触﹐甚至没有一丁点抗拒的意味﹖
莫非──对她而言﹐男性的抚摸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他开始怀疑她究竟懂不懂体肤上的接触所代表的意义。不﹐应该说﹐他怀疑的是﹐他们所分享的亲密关系﹐对她而言究竟有没有产生任何意义﹐会不会只是她众多怪异逻辑之中的一个「理所当然」﹖
「没有让他摸遍里里外外……」繁红垂着螓首﹐好生委屈﹐半晌﹐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难道梦游的人就会﹖」
啊──他想尖叫。
「萧、繁、红﹗」千言万语化为一句咬牙切齿的喟息。王鑫爬过冲冠怒发﹐疲惫地横了她无奈的一瞥。「拜托你﹐别把公寓那套希奇古怪的把戏带到纽约来﹐好吗﹖」
「我没有……」极度受伤害的感觉取代了她辩驳的能力。
她不懂王鑫口中的「胡言乱语」、「希奇古怪」是什么意思。虽然房东小姐时常叹气、称呼他们为「怪人」﹐其实开玩笑的意味多过于正经八百。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和「正常人」有什么差别。起码﹐在公寓成员的眼中﹐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属于「失常」的。难道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个胡言乱语、希奇古怪的女人﹖
王鑫倪见她眼眶内翻滚的晶莹水珠子。他──会不会说得太重了﹖
「算了﹐你先回旅馆等我。」
哀怨的氛围笼罩着她﹐他们身处的小角落宛然暗化成浓灰色的沉郁。
「……我先走了。」繁红低声道别。
望着她恹恹的情状﹐王鑫忽然觉得罪孽深重。
「繁红……」安抚她的轻话跃到嘴边﹐却转了个圈儿﹐发生突变。「我叫公司的车子送你回去﹐省得你又四处逛大街。」
「……好。」她的表现直可获颁奥斯卡最佳小媳妇奖。
王鑫烦躁的手彻底破坏工整的发型。
其实生活在象牙塔的人并非有过﹐他们单纯无知的人生观可能比在世俗生活打滚的凡人更加喜乐。而残酷的﹐是破坏了他们清新纯净的桃花源、将他们拖出象牙塔的现实主义者。
比如说﹐他。
他似乎有一个关键点处理错了……
◇ ◇ ◇
「我画给你的符﹐你千万要随身带着﹐别让旁人捡了去﹐便宜了那些外国鬼子。」风师叔身隔十万八千里﹐依然牢记着为美丽芳邻祈福保平安。
「风师叔﹐美国人不时兴咱们东方人那套鬼画符的。」沈楚天从分机插播喳呼。
「你不想活了﹗风师叔辛辛苦苦作法求来的护身咒﹐你怎么可以说人家是鬼画符。」咕咚一声﹐沉大胚明显中了娃娃老婆的绝招──夺命粉拳﹐分机落人暴力政权的手中。
「一听就知道沈楚天是外行人。」话筒里清清楚楚地传来风师叔的嗤鼻声。「我的符咒专克邪魔歪道、牛鬼蛇神﹐『洋鬼子』也算鬼的一种﹐难保他们不会发现繁红身上怀有抵抗他们邪术的利器﹐偷偷将护身符摸走烧毁。」
「如果护身符真有克制洋鬼子的功效﹐他们敢伸手将它『摸』走吗﹖」沈楚天在旁边小声地咕哝。反正他被殴打习惯了﹐已经培养出忽视恶势力的绝活。
风师叔一征。「好问题﹗我回头再研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