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九姑子没错。”管事头垂得更低了。
平庆伯夫人闭上了眼,在一阵长长的骇人死寂中,她再睁开眼时已经泪光盈睫了。
“我可怜的女儿呀……”平庆伯夫人颤声道,满眼都是慈母欢喜怜惜之色。
“快,快把我的小九带进来,谢天谢地,老天垂怜啊……”
许妈妈也红了眼眶,极有默契地搀扶起主子,“夫人,太好了,小九姑子回来了,您也不用日日夜夜自责伤心了,想必是老天爷看在夫人的一片慈心份上,让小九姑子安然无事回家了。”
其他管事妈妈和侍女也七嘴八舌地安慰起来。
就在这一片温馨感人和乐的氛围中,身着鼠灰色大氅,乌黑双团髻上仅簪了两只精致银铃儿簪子的清秀少女,步履有些缓慢地走了进来。
她的脚步尽管已经努力放慢,却还是清楚可见行走间的瘸拐,小脸气色有些苍白发黄,明显就是气血不足孱弱之相。
平庆伯夫人直勾勾地打量着她,心下又是愤恨又是痛快,却也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就这要死不活的模样,便是捡回了一条命爬回伯府又如何?还不是落到了她手上,日后继续任由她拿捏生死?
思及此,平庆伯夫人嘴角的笑容也真实了一分,“真的是我的小九,苍天有眼哪!我的小九总算平安回来了。来,给母亲看看,你怎么会瘦成了这模样?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都叫母亲担心坏了。当初府里在悬崖下找到了胡妈妈的银簪……还以为我儿也遭遇不幸了,母亲可哭了好几日……”
“母亲,是小九不孝,这么多年来让母亲操心了。”容如花也哭了,哆嗦着唇哽咽地跪了下来。
“快起来,快起来,你没事儿母亲就放心了。”平庆伯夫人眸底闪过一抹厌恶,面上却笑得更加慈蔼亲切,起身亲自搀扶起了她。“好孩子,咱们总算是一家团圆了……就可惜了胡妈妈。”
容如花擦了擦眼泪,满眼孺慕地望着平庆伯夫人,破涕为笑,小小声道:“母亲别难过,胡妈妈也没死呀!”
平庆伯夫人笑容一僵,有一瞬的怒气和仓皇不安。“胡妈妈没死?那她人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容如花凝视着努力做出亲切关怀之色,却掩不住豺狼狰狞本性的嫡母,心下冰冷一片。
她的“好嫡母”自然不是欣喜胡妈妈没死,而是愤怒着、猜忌着胡妈妈为何没死?没死的话,为何迟迟这么多年没有弄死她,没有回伯府复命。
连对她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仆尚且薄情寡恩至此,更何况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的小小庶女?
“还有,你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平庆伯夫人目光紧紧盯着她。
容如花怯怯一笑,“母亲,这说来话长,女儿和胡妈妈着实命大呀——”
平庆伯夫人强自压抑满心愤恨,听着她述说当年胡妈妈不知为何像是被邪物作祟迷了心神般对她喊打喊杀,后来两人挣扎间摔落了悬崖伤重垂危,幸而被办差路经当地的冠玉侯府护卫带回了侯府。
她养伤就养了大半年,又因惊吓过度得了“离魂症”,浑浑噩噩遗忘了自己是谁,胡妈妈则是伤得更重,至今犹像活死人般卧病在榻,而后她为了报答冠玉侯府的恩情,也为了养活自己和胡妈妈,便自愿签下卖身契,在侯府中当了好几年的下人。
若非日前侯府的神医治好了她的“离魂症”,恐怕她还记不起自己原来是平庆伯府的小九姑子,也回不了家……
“冠、冠玉侯?”平庆伯夫人神色有一丝惊疑不定。
怎么会偏偏……被那权势滔天,又是皇亲宗室的冠玉侯府中人给救了?
还有胡妈妈,虽然成了活死人,但她有太多阴私之事是胡妈妈经手的,万一……
“母亲,怎么了吗?”
“小九还真是福大命大。”平庆伯夫人心神微定,笑道:“既然如此,待母亲和伯爷商量后,定当择一吉日备妥重礼前往侯府向冠玉侯答谢,也顺道把胡妈妈接回来。”
“还是母亲想得周到。”她憨甜一笑。
平庆伯夫人看着她,眼神掠过些微阴鸷之色。
真是命运弄人,若是这小孽种早几年回来,在兰儿尚未出嫁之时,她这个做母亲的,岂不就能趁这个机会替兰儿攀上冠玉侯府这条通天路了吗?
那个天人一般的俊美侯爷……就这样和她的兰儿错过了。
平庆伯夫人想起自己宠爱的小女儿此刻在郑家受苦受难,心里恨意更深,越发迁怒起眼前这个孽种!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愉悦地道:“你姊姊们也很是思念你,母亲这就命人到丰郡王府和郑府通报这个好消息。对了,你还不知道你大姊姊如今已是丰郡王的侧妃,三姊姊则是指挥使夫人,她们素来疼爱你,若是有暇,说不得立马赶回娘家来看你呢!”
“大姊姊和三姊姊……”容如花眸光低垂,轻声道:“小九也很想她们。”
第6章(1)
惊鲵,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
灭魂,挟之夜行,不逢魑魅。
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
真刚,以切玉断金,如削土木矣。
——晋·王嘉《拾遗记卷十》
小九姑子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平庆伯府中宛如一只不轻不重的石子投入湖面,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明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却有更多暗潮汹涌在水面下流窜……
对管生不管养的平庆伯而言,小九和其姨娘曾经是他最宠爱的,可男人多薄情,死去的黄土一坯又哪里比得过活着的娇妍鲜花暖玉温香?
在看到容如花的那一刹那,他也只微微红了眼眶,略唏噱了两句便交代她日后好好听嫡母的话,而后便被娇滴滴的小妾簇拥走了。
平庆伯夫人看着背影仿佛有些落寞寂寥的庶女一眼,嘲讽的笑容浮起,随即又假意地吩咐道:“母亲本想为你摆下一席洗尘宴压压惊的,可你父亲说了,你这些年虽是受了大难,可当初府里是以为你已经……未免外人过度臆测,损了你的闺誉,所以还是低调些为好。”
“谢谢母亲,小九回到家就已心满意足,不敢再劳师动众,让父亲母亲为小九费神了。”容如花乖巧地道。
平庆伯夫人顿了顿,精明地眯了她一眼。“小九……果然长大懂事了,这一句句说得母亲心里好不熨贴,看来还是冠玉侯府的水滋养人哪。”
容如花心下惊觉了一瞬,藏在袖里的小手紧握成拳。
这嫡母……真真疑心甚重、城府至深,不愧在平庆伯府呼风唤雨多年。
“母亲……”她索性抬起头,清楚地让平庆伯夫人看见自己的仓皇惨白脸色,微微哽咽,半晌后,黯然神伤地萧瑟低喃,“这寄人篱下为奴为仆的日子,小九想不长大,不懂事都不能,那是侯府,毕竟不是有父亲母亲百般包容疼宠的家啊!”
平庆伯夫人眼中的猜忌怀疑霎时去了几分,微一沉吟,又笑着语气温和地宽慰道:“真是苦了我儿了,不过回家来就好了,往后自有母亲疼你。好了,天色不早了,你好好歇会儿,母亲拨了两个侍女来服侍你,再给你一个管事妈妈,往后你的饮食起居自有管事妈妈照料,你也当可放心了。”
“谢谢母亲。”她感激得眼泪汪汪。
待平庆伯夫人离去后,这位于伯府偏僻西翼一角的小院里顿时陷入了一股气氛凝滞的诡异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