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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时候,她会对他有些着恼,润颜会小小绷紧,鼻翼或者会忍气吞声般歙张,那般表情会让她沉静眉眼显得格外无辜,好像被他欺负了,又拿他莫可奈何……很可爱。

  他胸中猛地一跳,瞬间屏息。

  她表情确实如他所想那样板着,却将脖围解下改而缠在他颈上。

  说是脖围,其实就是一条丝麻混织、略宽的长布,一圈圈围在脖颈上保暖。



  “大爷不当君子,不勉强,但总得有个大人模样。难道还是三岁孩童?任人叮嘱再叮嘱,全当乱风过耳,都说这时节出门须多添衣物,颈上保暖功夫更马虎不得,只要喉暖、肺暖了,自能减少寒喘发作,大爷既想治病,就该好好听医家建言,不能总这么任性。”

  不清不楚的声音从他两片薄唇中嚅出,她扬睫眯阵。“你说什么?”

  她好似听到——“焉本大爷跟骂儿予似,我是你儿子吗?”

  又像听到——“你家医馆的地是我的、屋是我的,连药材也相赠,哪天大爷不痛快,随时能将你们扫地出门。”

  “……没有。”苗淬元撇开脸,咕哝了声。

  紫色脖围搭在他藏青色衣袍上,瞧起来挺好,朱润月点点头一笑,顺手理着他的衣襟,正要撤,一手突然被握住。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漂亮,五指一拢将她骨架偏小的手完全包住。

  与他相识那年,他身长已较她高出许多,这几年她没多大进展,但他硬生生往上又窜,如今她的头顶心离他下颚是越来越远,此时手被擒住,她抬头看他,男人面上无波,探不出喜怒哀乐,她只觉这么仰着脸不动,颈子会酸啊。

  再者,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他掌心竟异常高热。

  心间荡开一抹异绪,她想也未想已道:“好吧,大爷有不平之气,冲我道出便是,忍着多伤?”

  苗淬元只觉喉间苦涩,仿佛那颗早已下肚的参糖苦味久久不退。

  她眉色疑惑,望着他的眼神完全是拿他当朋友……又或是普通病家那样看。

  掌中很烫,心内微凉,他松了手劲放开她。

  “哼。”鼻子不通般哼气,摆出一副“大爷不跟娘儿们较真”的神态。

  他这般嘴脸,这几年朱润月已领教多次。

  苗大爷每回跟她斗,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外边风传“凤宝庄”苗大手段如何漂亮、眼光如何独到、待人如何周全、处事如何果断且圆融……她听着常心疑,外头走踏的那个苗大与她私下相处的这一个,究竟是否为同一个?

  她努力不笑得太明显,拉拉他衣袖道——

  “若要晚些等我爹一起回‘凤宝庄’,那你就别待这儿,村里义诊的地方烧着好几盆炭火,你去那里取暖。”说完,再拉了拉那只广袖。

  “别教我挂怀。”好像总是这样。他想。

  总是因她心凉难受,许多时候真想不管不顾对她一吐内心块垒,想把她也弄得混乱难过,但只需她轻巧一句,便又能抚软他的心。

  她不知,他就是要她挂怀,想她看着他时,那双清朗瞳眸会为情湛动。

  离开晾渔网的木架群,随她走进村里时,两人静默无话。

  朱润月悄悄侧目好几回,不动声色地偷觑他。

  嗯……说不上为什么,就觉苗大爷心绪仿佛有些低落,但神色看着挺寻常,但寻常里又不知哪儿不大对劲。

  这样的苗淬元是极少见的……她欲问问不出,脚下步伐不禁越拖越慢。

  他忽然停下脚步,她亦跟着停步。

  见他回首,她随他目光转头看去——

  他俩身后一小段距离,卢成芳与楼盈素并肩走来,手中各抱着一个约莫半人高的木制偶人。

  两双男女一照面,最先动作的是楼盈素,她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垂颜敛眉。

  察觉到她这小举动,苗淬元暗暗冷笑,长目慢条斯理对上卢成芳一向温和的眼神。

  只是卢大公子一与他四目相交,有礼地颔了颔首后,长身有意无意地往旁略挪,像要替谁挡掉他近乎迫人的目光。

  见他们俩走近,朱润月已然笑道:“欸,刚才忘了带木头人下船,是我爹请卢大哥和素姐跑这一趟的吧?!”

  两尊木制偶人是朱大夫以往请人打造的,肩颈、四肢部位的关节可以活动,偶人身上亦画满经脉的分布,点写各大穴位。

  朱润月随爹习医,少不了它们相辅,她一直称它们是“木头人”。

  而朱大夫替人推拿、正骨或针灸时,多拿木头人来跟病家讲解,义诊时也常把它们带上,有时遇到对医术感兴趣的村民,还能用木头人简单授课。

  “朱大夫本要吩咐姑娘带着大公子回船上取偶人,但没找着姑娘,没想到姑娘会出现在这儿,像专程回头来寻谁……唔,然后……毕竟……木制偶人皆为实心木头,颇沉,我便跟着公子一块儿过来取。”楼盈素轻声解释。

  只是这话先不提她这个说者究竟有意或无意,某位听者倒已非常有心。

  苗淬元朝她扬笑,温声道:“楼姑娘如此纤细弱质,还是交给在下拿吧。”他尚不及探手去取对方臂弯里的木制偶人,有人已一把抱了去。

  “我来我来,本就是我爹吩咐我做,我拿就好。这木头人常被我扛来抱去,对我来说不算沉。还行!”吆喝了声,朱润月当真把半人高的木头人顶上肩。

  一时间,三人六只眼全盯着她。

  唔……很古怪吗?

  她朝他们露齿一笑,沉静眉眼注进活力。“嘿,虽我瘦归瘦,还是有几把力气的。”道完,她转身便走,大步朝村里义诊的所在迈进。

  卢成芳率先追上。

  他臂弯挟着一个木头人,却探手想将朱润月肩上的那个抓过来一起扛似。

  朱润月当然不让他抢去,结果又叫又笑地小小闹起——

  “卢大哥别再扯啦,等会儿把我爹心爱的木头人扯得断手断脚,看我爹怎么罚你……噢,不,阿爹喜爱你,不会跟你生气的,最后肯定拿我开涮,卢大哥,你这是借刀杀人之计吧?小妹我自问平时待你不薄,你如何忍心……”

  这么一说,真把卢成芳制住,遂见他乖乖撤手,与她肩并肩往村里走。

  接着两人不知又聊了些什么,他垂首靠近,低声说着话,她则侧着脑袋瓜仿佛听得仔细,那模样自然亲近。

  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约三大步距离的另一双男女,心情各异。

  对于楼盈素,苗淬元原有些同病相怜之情,然,他绝不愿见有谁对朱家姑娘耍小手段。

  初见时,楼盈素双十年华,尚未婚配,如今也已二十四,婚事仍然无果。

  据苗家布在镜河坊一带的“暗桩”传回的消息可知,她与卢大公子自小亲近,且稍年长之因,卢成芳对她虽不到完全言听计从,但许多事亦都惯于与她商量,似是这一点令卢家老太爷对楼盈素多有不喜。

  只是楼父为“江南药王”卢家做事多年,其炮制药材的功夫在江南药市可算一号人物,卢家长辈们像有意成全她与卢成芳,当然,得在卢家与朱家正式结亲之后,再让卢大公子抬她进门。

  一而再、再而三地琢磨卢家长辈们的想法,只觉整件事重中之重的点,怎么看都是朱家祖上传下的那几片沃土和几处药庄,陕甘的当归、黄耆田,云贵的川贝高原地,东北的参山,湘地的山药、生地田……正因有这些,卢家如何都得让朱家姑娘先一步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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