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犷浓眉紧蹙,苦苦思索。
隐隐约约恍恍惚惚间,似又听见了那似熟悉似陌生的低沉悲伤叹息……
孤悔了……
他悚然大震,浑身寒毛直竖了起来,狠狠怒斥出声:“谁?”
窗外大雪已停,茫茫冰霜雪地中依稀有寒风偶过
“怎么连风声都给听岔了?”他抚着额头,自觉好笑。
就在此时,黑子躬身来禀:“启禀大君,赏月宴时辰已至,恭请大君摆驾上林苑。”
“嗯。”慕容扩脚步顿止,眸底又浮现了常驻的慵懒笑意,开口问:“人,都齐了?”
“是,都齐了。”
与此同时,在上林苑内奉天台中,数百张粗犷大气却不掩皇室尊贵的紫檀矮案锦榻巧妙地呈回字形摆设起来,矮案上头置着美酒浆汤和镂金炉子温着香喷喷羔肉蒸菜烤馈等佳肴。
无论前朝的重要文武官员和后宫中的嫔妃美人,都在此一年一度正冬冰月赏月宴中齐聚一堂。
不过今年的赏月宴意义却又分外不同,因为战败的北蛮降臣将在今日献上北蛮国主的降书和进贡帛书,实乃今朝赏月宴上的一大高潮。
文武百官们兴奋难抑,个个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后宫嫔妃们则是执着团扇掩唇而笑,兴致勃勃地等待一睹这历史性的一刻。
孟弱只是美人,自然是被安排在靠末端的锦榻处,隔着两三排或娇艳或清丽的莺莺燕燕妃嫔,她一眼就看见了仅次贵妃、珍妃和两三名贵姬之后席位上的崔丽华。
那位子离慕容犷的盘龙锦榻虽然有点距离,却是“恰好”在主道旁。
她嘲讽地冷冷一笑,始终暖不起来的冰凉小手抚摸着系在腰间压裙的吉祥刀币络子。
大君未至,此刻气氛仍是十分轻松疏懒,时不时传来官员们的低声聊笑,就连嫔妃这头也是吱吱喳喳,娇嗔嘻笑得好不欢快。
不过人人都苦苦盼着那个俊美尊贵的年轻帝王早些到来啊!
“为何与宴却不妆点好自己?”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孟弱身畔响起,虽然经过刻意压低了,却掩不住其中的骄傲和隐隐愠然。“脸白得跟只鬼似的,哪还有我南朝陈国女儿的风采?”
孟弱抬起头,雪白的小脸浮现一抹恰到好处的怯弱。“崔姊姊。”
崔丽华一袭脂红色绣花大袍,华丽娇贵的牡丹鲜艳得彷佛就要跃裳而出,衬上她娇媚中带着英气的雪嫩脸庞,越发显得凤威迫人。
孟弱眸光低垂,掩住一丝讽刺。
有些事情果然和前世稍许不同了,没想到崔丽华在受慕容犷宠幸几日后,或者已觉可独占君恩,竟忘却越是得意处,越该循规蹈矩、步步谨慎,反而迫不及待拿出她堂堂千年士族贵女的范儿来了。
不过崔丽华从来是傲骨铮铮,不肯屈居人之下的。
也无怪乎上一世她隐忍得狠了,后来一朝得势,竟逼得连统摄后宫的窦贵妃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她仗恃的,不就是今夜的护驾之恩吗?
“回去把妆容打点好了再出来!”崔丽华毫不客气地低斥,熠熠生光的美丽眸子里满是“我可是为你好”的浓浓意味。“素颜面君,成什么样子?”
上一世的孟弱傻呵呵地遭斥后,慌乱地回去重新收拾了一番,待她再入席时已是大变突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崔丽华,这一世我可还有这么傻吗?
“崔姊姊咳咳,是、是太医说我痼疾缠身,最好莫上太多胭脂铅华,以免病体加重。”她怯弱地诺诺道,看起来就像快哭出来了。“对、对不起,阿弱给姊姊丢脸了我、我立时就回去重新收拾”
崔丽华晶眸一眯,还未说话,一旁有个懒洋洋的娇声已先响起。
“可怜见儿的,平平都是南朝美人儿,怎地有的像小媳妇儿怯懦畏缩,有的竟似个二大爷盛气凌人?唉,想我大燕人素来心胸疏朗开阔,又哪里见过这样小鼻子小眼睛,当众就给人难看的——”珍妃语气酥媚入骨,却是刻意拉长了尾音,“贱、婢呢?”
气氛登时僵凝,却有更多嫔妃以团扇掩住的俏脸上,满布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崔丽华像是当众被狠狠刮了个嘴巴子,双颊一阵热辣辣,但更多的是深深地不敢置信!
她二人不是早有联盟吗?
“哟,还不服呢!”珍妃嗤道,脸上似笑非笑。“瞪那么大眼,是瞧本宫漂亮吗?”
崔丽华面色阴沉,下一刻精致的下巴已昂然抬起,冷声道:“大庭广众,秽言污耳,珍妃娘娘,您贵为一殿之主,还请给众姊妹一个好典范!”
“啧啧啧,不错不错。”珍妃一袭珍珠红的绣金缠银大袍,雪白酥胸被华衣束鼓得高高的,端的是凝肌丰满、妩媚风流,叫人观之血脉债张,但她脸上轻蔑笑意偏偏全不遮掩。“不愧是崔氏女儿,张嘴就是规矩可若真有规矩的,又岂敢穿唯有后妃典制方能上身的翟衣?”
崔丽华心重重往下坠,俏脸首次掠过了一丝惶然无措。
糟了!崔氏长房嫡女于陈国尊贵不逊公主帝姬,身可着七彩翟衣,袍能绣国色牡丹,可那是在陈国
该死!她怎就一时给忘了?
就在此时,孟弱忽然扑通的跪地,点点珠泪滚落颊畔,她仰起泪痕斑斑的苍白小脸,恳求道:“谢谢珍妃娘娘为阿弱说话,阿弱点滴铭记在心,绝不敢相忘娘娘的大恩,可崔姊姊她她今日真的不是故意的,想这翟衣牡丹,在陈国只要是门阀大族的长房嫡女皆可入衣,崔姊姊她绝非成心违制,冒犯大燕——”
“住口!”崔丽华见众人看着孟弱那单薄身子瑟瑟跪地哀求,脸上尽是同情怜惜之色,身为士族贵女的骄傲又怎么禁得住这一幕,不由心头怒火熊熊上窜,森冷娇斥道:“要你在这里装模作样,莫以为大家都会被你这哭哭啼啼的小白花朦骗了去!”
孟弱瘦弱的身子僵了僵,苍白憔悴的脸上蓦地涌现了抹苍凉的悲哀之色,她缓缓地低下头,“诺……是阿弱又错了。”
“你——”崔丽华怒瞪面前这个忽然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女人,心里惊怒更盛,隐隐约约还有一丝的不安。“你故意坑我!”
孟弱纤细的手腕强撑着地面,就要默默起身,忽然一只结实有力的铁臂拦腰抱起了她!
她脸色凄惶如受惊小鹿地回头,再看清楚拥着自己的竟是俊美得不似凡人的慕容犷时,粉颊蓦然一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慕容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怀里这短短数日,竟又瘦了一大圈的小人儿,注视着她由白转红旋即又惨然如雪的小脸,心像是重重挨了一记闷棍。
“你,你就非得这么倔?”他恨恨咬牙,字自齿缝中冲动迸出。
她眼眶蒙上雾气,匆匆别过头去,颤抖的声线努力维持沉静平稳地道:“阿弱见过大君我,臣妾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扳过那张倔强又可怜得令人恨极恼极的小脸,可是还未曾动作,怀里小人儿已经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怀抱了。
若不是此刻众目睽睽,他也不想她受人注目妒恨太过,否则真想索性将她抱上龙榻紧紧箍着不给走的冲动。
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他不无可惜地松开了臂弯。
只是两人挣动间,有什么物事跌落,慕容犷不假思索地闪电一捞,随即攥握在手心隐入了广袖里。
孟弱一恢复自由,慌忙像逃命般地后退几步,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才又强迫自己跟着众人跪地伏叩行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