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为我好?想保护我不再受到你爹毒手?”他撇撇唇,代为接口。“这种话,骗骗外人就好,别人不懂你,我是谁?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严知恩还会不懂吗?你一个眼神,我就看透你了!你是真的觉得烦扰、想甩开我,巴不得今生不再相见,即便没有发生那件事,你早晚还是会这么做!”
“……”严君离大为错愕,哑了声,反驳之言到了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
“那晚,我问过你,我问你后不后悔!如果这三年间、甚至是那当下,你曾有一丝丝悔意,我其实想什么都算了,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但你没有!你根本没打算让我回来,你是铁了心不要我!
“是谁信誓旦旦,说永远有我一席之地?就那么三言两语,你便再也容不下我,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必须得到这样的对待?知道我为何不再听你只字词组吗?就因为你的承诺真的低廉无比!
“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像你一时兴之所至养的一条狗,喜爱时可以极其娇宠,不要了也能舍得毫不拖泥带水。要,是你作的决定;不要,也是你说了算,谁来问过我要不要、想不想?人人尽要我知君恩、感君恩,就像你为我取的这个名,每听人喊一次,都在提醒我,要知恩图报、不可以不知好歹,那么——亲爱的哥哥,请你告诉我,我该知什么恩?图什么报?”
“我没——”
严知恩压根儿也没想理会他想说什么,径自说着自己要说的,取过搁置一旁的木盒,每说一句,便取出一物往水里丢。“我也可以选择不要,这么廉价的心意,我何必稀罕?”
“小恩——”来不及阻止,一抹澄光自指间流逝,没入水面。
那是!他的长命金锁。
“所谓的长命百岁,不过是你为了掩饰窃我三十年寿的心虚与愧疚感。严世涛将我当药人养着,以便日后为你所用,你是自觉亏欠,加倍补偿我,无尽宠爱,好让自己良心能安。这一切我不是不知,只是选择不说破。”
木盒里的物品,每一样都是从小到大严君离送给他的,他眼也不眨,面无表情地一样样扔弃,直到指尖碰上木盒里最后一物,动作停滞了会儿。
这枝胎毛笔,是严君离最珍视之物,曾经是属于他身上的一部分,母亲为他保留了下来,世上绝无仅有。
他珍藏了多年,在严知恩学会写他的名字后,送给了他。
有一年,两人闹龃龉,原是一些小事,偏生谁都拉不下身段,这一斗气,越发不可收拾,严知恩一怒之下将这枝胎毛笔给折毁了。
此举大大伤了他,难受得数天没开口说话,严知恩被奶娘训了几回,也硬气地不肯开口道歉。
直到后来,严君离告诉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娘在我未满周岁时就离开我了,只来得及为我做上这么一件事,你知道它对我的意义吗?”
他将最珍惜之物送了出去,却没得到同等的珍视。
自己是直到那时才松口坦承,那枝胎毛笔还好好地收着,那是故意气他的。
见他垂眸默默瞧着,知他是想起了这段往事。
“这一回,是真的。”关上木盒,松开手,连盒带笔一同往池底沉去。
严君离心房一痛,别开目光,没费事去抢救。
送出去的东西,就是别人的,对方要怎么处置,无他干预的余地。
凡是他给的,一样不留。他心知肚明,小恩这回是当真的,用这种方式在向他宣告,从此与他切割,恩断义绝。
严知恩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这下,当真是两袖清风,无挂无念了——他蓦地一倾身,朝严君离欺去,对方没防备,受不住扑上来的力道,朝柔软草地间跌去。
“小——”
没给人开口的机会,便重重往唇上压去。
那不是吻,他咬着对方唇瓣,像要宣泄什么,咬得唇破血流,浓浓的血腥气味在彼此贴合的唇齿间泛开。
他痛,也要教对方知晓,他有多痛。
严君离懂得。
没挣扎,由着他去。
那骄性,是他宠出来的;那怨恨,也是他欠下的,活该要受。
见他逆来顺受,不抗不争,严知恩更怒,一把扯开他襟口,不愿见他那一身刺目又刺心的红,恨恨地、没留情地再往他颈项袭击,小兽般野蛮啃咬,非要弄得别人也一身伤。
严君离闭眼,不忍见他一身的狂乱伤痛。
严知恩忽地一顿,没再施力,也没有移动,只是压在他身上,脸埋在肩颈,良久、良久——
他感受到,那压在上头的身躯微弱的轻颤、喷洒在颈上似有若无的吐息、以及——淡淡的湿意。
他心一痛,再野蛮的啃咬,都不及滑落颈上,那颗温热烫人的湿意。
“小恩——”他张臂,正欲将人纳入怀间,只可惜,对方已经不愿再听他一言半语,一使劲,由他身上翻坐而起,措手不及地将脸庞往水面压去。
严君离一惊,跟着坐起。
等了好一会儿,没见他有下一步动作,他心下也慌了,伸手要将人拉起,对方却置之不理,不为所动。
“小恩!”对方是自小习武的,那时只是想,习武能强健体魄,别像自己这般体弱多病,他若是坚决卯上,自己根本拿他没办法。
“小恩,有话好好说,不要这个样子——”拉不动他,严君离又惊又急,正思虑着是不是要开口喊人来时,对方却在即将用尽最后一口气的当口仰起脸,往后一倒,胸口急遽起伏,紧闭着眼动也不动,两颗清透的水珠自眼角滑落,不知是池水抑或……其他。
“你赢了……我心没有你狠,斗不过你,只能……愿赌服输,我愿赌……服输……”他喃喃地,似有若无地低语。
“但是严君离,你最好记住,是你先不要我的,那么从今而后,我便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不再受人摆布。”他坐起身,再睁开眼时,深瞳只剩一片凉寂。
舍尽一切后,再也没什么好顾忌。
以无搏有,怎么样都不吃亏,最糟,也不过就如此了。
他撑起身子,酒意使得脚下仍有些许虚浮,咬牙撑过一阵晕眩,回眸漠然道:“大喜之夜,还是快些回去陪陪新娘子吧,免得她耐不住寂寞,半夜爬到我身上来,我可不是什么柳下惠,不兴坐怀不乱那一套。”
对方走远了,严君离却呆坐原地,望着远去的身影,久久无法移动。
“我……没有赢。”恍恍惚惚,对着悄寂的夜低喃。
对象是你,怎舍得赢,任你去伤、去痛?
不过……这样也好。
尽管一时不被谅解,但是时日久了,再深的伤与痛,在往后回想起来,终能一笑泯恩仇。
“你说得对……”最真的心意,永远是藏在他人看不见、灵魂的最深处。
咽下喉间淡淡的酸楚,将纠葛如潮的思绪,再一次压回心灵深处。
这样……便好。
严君离病了。
吹了一夜冷风,隔日便发起高烧来,一连数日的昏睡不醒。
他总是听见,那人在他耳边说——
“最真的心意,是藏在灵魂深处。”
那样的清冷忧伤。
“你不会懂……”他说。
我懂!小恩,真的懂。
“严世涛将我当药人养着,以便日后为你所用;你是自觉亏欠,加倍补偿我,无尽宠爱,好让自己良心能安——”
你是这样以为的吗?把我对你每一分的好,都当成是弥补父亲所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