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是两房一厅的格局,他将其中一间房作为工作室,摆满了各式作品,近来他受到影响,除了采用金属及玻璃材质外,也大量使用天然木材做为创作原料。
他走进厨房,亮了灯,为自己烹调简单的晚餐,芬兰邻近北极圈,农产稀少,他厌倦了风味一成不变的料理,宁愿自己做菜。
可惜他在制作工艺方面手很巧,在料理方面就完全不行了,大多是下面下水饺吃,曾经有次尝试做日式煎蛋,下场是厨房凌乱得像战场,还烧坏了两只锅子。
这事告诉心心,肯定会被她嘲笑一顿吧?
但他并没告诉她,事实上,从他离开台湾后,两人便断了音信。他写过e-mail给她,她却不回,他想她是刻意躲着他。
也该这样的,毕竟两人分别那一夜,是有几分尴尬。
煮好泡面后,田野懒得装碗,连锅端进客厅,拿起一双筷子,就这么吃了。泡面里加了蛋、猪肉片跟冷冻蔬菜,勉强算顾及营养。
随便打发晚餐,他为自己斟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一面啜饮,一面站在CD架前挑选CD。
架子最上方一格,嵌的就是他前未婚妻留下的钢琴cD。他犹豫地流连片刻,还是略过了,取下另一片新买的芬兰当地乐团的专辑,放进音响。
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听钢琴,比起那如水晶般清澈的琴音,他宁愿听更激情一些的重金属音乐,尤其在特别静谧的异乡夜晚,他更需要强烈的声响驱走寂寞。
前未婚妻弹的钢琴,只会令他更寂寞。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尤其来到北欧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很少想起她,她的形影,在他回忆里逐渐褪色。
工作跟我,到底哪个比较重要?
她曾经如是问过他,而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忘了,只记得无奈。
他无奈,不是因为觉得她无理取闹,而是如今方恍然惊觉,自己无法爱她比创作多,在专注工作的时候,他可以完全忘却她的存在。
他不是一个好情人,绝对不是……
音响唱完一首曲子,暂停数秒,此时,一串清脆的铃音适巧落下,穿破静夜。
田野左顾右盼,在沙发上找到手机,接起电话。
“喂,是田野吗?”声音很不清楚,像是穿过太遥远的国际线路,遗落了某些重要的粒子。
“我是,请问是哪位?”他按下音响暂停键。
“我是……心心她爸啦!”
“是黎叔叔?”他讶然。离开台湾前,他赶往派出所探望黎爸爸,担心黎妙心为父亲奔波太劳累,他特意留下公司电话,要对方有事随时跟他的合伙人联络,请他们帮忙。“怎么忽然打电话来?是我朋友不肯帮你吗?”
“不是啦,他们都有照顾我,我很感谢。”黎爸爸尴尬地解释。“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这件事他们帮不上。”
“什么事?”他蹙眉。“很严重吗?”
“很严重,真的很严重,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说着,黎爸爸嗓音已略微哽咽。
田野一凛。“到底怎么回事?”
“是心心啦!她出车祸撞到头,医生说里面有出血,不开刀很危险,可是开刀也很危险,心心答应要开刀,可是……”
线路一阵沙沙作响,田野听不清黎爸爸说什么,愈发心急如焚。
“黎叔叔,你说心心开刀,结果怎么样了?”他焦躁地追问。
“她很不好,情况很不好……”
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有多不好?手术……失败了吗?”
“我也……我不知道啊!总之心心一直在昏迷,她醒不过来!哇——”黎爸爸终于挺不住,嚎啕大哭。“田野你说怎么办?我们家心心不会有事吧?她开刀前有交代过我,不准跟你提这件事,可是我真的不晓得怎么办……我怕她就这么去了,丢下我一个孤单老人……不会吧?嗄?你说不会吧?”
田野无言,脑袋瞬间当机,一片可怕的空白,良久,他才嘶哑地撂下一句——
“我马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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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了喔。”
冷淡的音调,揪紧他心弦。
他怔慌地站在原地,顿时手足无措,为什么心心不看他,为何对他如此生疏?两人久别重逢,她一点都不感动吗?
“我要走了。”她漠然宣布,纤瘦的身子,在他面前挺成高傲的骨干。
他心跳乍停。“去哪儿?心心,你走去哪儿?”
“你干么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她斜眼睨他,似是嘲弄。“我去哪儿,干你什么事?”
当然干他的事!怎么不干?
因为她……是他妹妹啊!他一直拿她当自家妹妹看待,比谁都疼她关心她,她怎能这样说走就走?
“心心,别走,别离开我……你不能离开,不可以……”
一阵激烈的晃动猛然震醒田野,他恍惚地眨眼,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坐在飞机上。
原来是梦。
他怅然寻思,坐正身子,发鬓冷汗涔涔,空姐正好在送餐,他接过她递来的湿纸巾,抹去脸上汗水。
坐上飞机,已将近十个小时了,而他离台湾,仍有半个地球之远。
听说黎妙心昏迷不醒,他立即启程改往赫尔辛基机场,最晚班飞机已起飞,最早班飞机又未降落,他只能在机场枯等。
从北欧回台湾,没有直飞的班机,他只能先飞到伦敦,接着又订不到合适的航班,又得在曼谷转机一次。
算算等他赶回台北,至少超过三十个小时,这段时间心心的情况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他不敢想像。
我怕她就这么去了,丢下我一个孤单老人……不会吧?嗄?你说不会吧?
老人家的哀号不停在他耳畔回响,折磨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不会的,心心不会有事的,她一定会平安……
他在心里千百遍地祈祷。
空姐发了餐盒,他呆愣地看着,毫无食欲,勉强逼自己吃,握着叉子的手却不争气地发颤,抖得厉害。
他试着用另一只手握住,结果整个身躯都跟着颤栗。
他惶然。
这极端的恐惧是怎么回事?自从接到黎爸爸的电话后,他便心神不宁,不能吃不能睡,短暂打盹,也立刻遭梦魇缠身。
他梦见过往的回忆,梦见当他结束兵役赶回老家时,他一心挂念的女孩对他有多么无情,她急着收拾行李前往高雄。
他以为她看见他会很高兴,因为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奶奶,他以为她会飞奔到他怀里,哭着倾诉那段日子所有的委屈。
但她没有,她冷漠地推开他。
后来他才从田庄口中听说,也许是因为她有了男朋友,有了恋情的寄托,自然不需要他这个大哥哥的关照了。
是那样吗?因为她恋爱了,所以不再在乎他?
至今,他仍记得当时的迷惑,以及一股难以捉摸的慌乱……
第8章(2)
一念及此,田野撑持不住,终于开口向空姐要了一杯酒,试着以酒精镇定忐忑不安的心绪。
就连握着酒杯的时候,他的手也是颤抖的。
好惨……
他怔怔望着自己的手。一年半前,他才遭受未婚妻猝然去世的打击,但他不记得自己经历过如此痛彻心肺的惶恐。
只有黎妙心,能令你不顾一切,对吗?只有为了她的事,你才会变成那个我不认识的田野!
他的未婚妻曾经这般指责他,就在他为了心心醉倒酒吧而抓狂的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