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听着她严苛的言语,感受到的,却是最热情的善意。
她是为他着想的,所以才如此毫不客气地驱离他。
“你听见了没?田野,在你没大放异彩以前,不准你回来!”她再次警告。
他胸口一融,不自觉地点头。“是,我听见了。”
“很好!”她满意了。“哪,我们干杯!”
两人又在海产店坐了半个多小时,午夜时分,田野招来计程车,亲自送她回家,到楼下时,她挥手要他先走。
“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我送你上楼。”他很坚持,她醉成这副模样,没见她安全进家门,他不放心。
“不用了……”
“走!”他不容她拒绝,扶她走上楼,她醉得没法拿钥匙对准门孔,还是他替她开的门。
“好了,你可以走了,别进来……”她想阻止,他却已踏进屋内了,她整洁小巧的套房,在他清睿的眸光下一览无遗。
“怎么这屋子里……都是我的作品?”他惊愕地变了声调。
“你都……看见了?”她自嘲地勾唇,忽地感觉全身无力,靠着墙,滑坐在地。“对啊,都是你的作品……没错。”
客厅的懒人椅、造型茶几、创意收纳柜,以及厨房一系列的用品,都是他的作品,都是她宝贵的收藏。
她的心,都让他看见了,赤裸裸地,摊在他眼前。
“心心,你……”他在她身前蹲下,震惊地瞪着她,他的眼神好复杂,闪耀着令她无从逼视的光芒。“连我以前送你的弹珠,你都还留着?”
是啊,她是留着,宝宝贝贝地供在碗里,如果那两条金鱼能够有长一点的寿命,她现在也一定仍用心地养着它们。
“是你说要我好好收着的啊……”她呢喃。“难道你希望我把你小时候的珍藏丢掉吗?”
“我不是那意思,只是……”他说不出话来。
他吓到了吗?因为感受到她对他藏不住的爱恋,震惊得遗忘言语?或者其实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肯点破?
她单恋他这么多年,他真的迟钝到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她好怨,好怨……
“为什么我不行呢?”她蒙胧地凝睇他,嗓音极轻极细,仿佛风一吹便会散了。
“你说什么?”他听不清。
他是在装傻吗?她苦涩地牵唇。“为什么……就是我不可以呢?我不想当你……妹妹,我可以不只是你妹妹吗?”
禁忌的封印被揭开了,她知道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跨过那道危险的边界。
瞧他脸色发白,一副大受打击的表情,她忽地笑了,笑里夹杂着哭音,透露着一个女人最深沉的悲伤与无奈。
她将脸蛋埋进双膝之间,笑着流泪。
“心心!”他焦急地握住她颤抖的肩。“你还好吧?心心?”
她很好,好得不得了,她只是觉得自己蠢,不该妄想跨过禁忌的界线。
“对不起,田野。”她扬起头,颤着双手捧下他的脸,深深献上一吻。
这是道别的吻,是跟他说再见的吻,她会勇敢地送他离开,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这个错乱的夜晚将成为一段无足轻重的回忆——
随风而逝。
第8章(1)
十四个月后。
芬兰,赫尔辛基。
天色是淡淡的蓝,软白的云朵犹如棉花,占据了半面天空,扬起眸,映入眼里的是一幅逆光的景致,路面电车在交错的铁轨上悠然行驶,顺着电缆线延展至街道尽头,一座古典的教堂巍巍矗立。
走在石板道上,微风拂面,远远地,捎来海洋的气息,嗅着那隐隐约约的味道,弯弯曲曲地穿过大街小巷,慢慢接近港湾,是田野独自开发的散步路线。
在北欧待了一年多,流浪过城镇与乡野,最后能挽留住他脚步的,就是这个人称“波罗的海的女儿”的美丽城市。
在这里,就连一盏状若不起眼的路灯,都能令他饶富兴致地玩赏许久,从窗边蔓爬出来的绿色枝藤,以及大朵大朵的鲜花,也格外有趣味。
一座雕像,一栋建筑,即便是一扇百货公司的商业橱窗摆设,都是别具创意,美不胜收。
这城市拥有北欧最大的艺术设计学院,是培育众多设计人才的摇篮,也难怪处处有惊喜。
迎面走来一群年轻学生,簇拥着一个老教授,正巧是田野在学院进修时认识的,他笑着打招呼。
他们说最近有个当代艺术展览,热情地邀他一起去看,他婉拒了,那个展览他已经看过了,而且今日他有别的计划。
“难不成是约会吗?”一个漂亮的女学生眨眼问他,她有一头灿烂的金发,蓝眸闪耀着对他的兴趣。
“是约会没错。”他笑着握拳敲顶自己左胸口。“跟我的缪思女神。”
女学生扬眉,指指头部。“我还以为一般人的灵感应该是从这里跳出来的。”
“大部分时候我也是。但这次不一样。”他回答得玄妙。
为什么?大伙儿都想问,但他不解释,只是笑笑,挥挥手,与众人潇洒道别。
来到港湾,田野随意拣了一处地方坐下,摊开素描本,握着炭笔,却是迟迟下不了手。
他的缪思女神,怎么就是不肯大降光临呢?
他有些无奈地想,炭笔在纸上乱七八糟地涂画着,心神悠悠地走了千里远。
他想起自己慎重许下的承诺,想起自己答应对方,要特别为她设计专属于她的作品。
这一年多来,他时时牵挂着这承诺,背负着诺言,在北国流浪。
他从来没想到要实践一个诺言竟会这般困难,他想了很久,尝试过各种可能,但对成品总是不满意。
“喵喵,对不起。”他呢喃自语。
难道真要让她等上十年,他才能完成自己的承诺?
她一定会很失望吧田野蓦地捏紧炭笔,忆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黎妙心坚强的泪颜——
“你走吧,不用担心我。”献上深深一吻后,她笑着赶他离开。
“心心……”他恍惚地看她,双腿震惊地冻凝原地,根本走不了。
“快走吧。”她笑得温柔,眉目弯弯,勾勒着一股淡淡的女人味。
他怔望她,心跳狂乱。“你……长大了。”
她一愣,半晌,又笑了。“别发出这种感叹好吗?真不像你,而且我本来就很成熟好吗?”
比你这个笨蛋成熟多了。
她戏谑的眼神,似是透露着这言下之意。
他胸口拧得发痛。“不对,你以前……很小的,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小到当他抱着纤细的她,会觉得自己像头凶恶的猛兽。
她一直……那么小,那么年幼可爱,是什么时候长大的?究竟从什么时候,她从少女转化成女人,他错过了那关键时刻吗?
“你变漂亮了。”他痴痴地低语。
她听着,嗤声一笑,好不容易干涸的眸又氲开蒙蒙水雾。“你知道吗?我等你这句话,等得超过十年了。”
他蹙眉,听出她话里蕴着浓浓的自嘲之意。
“我从很久以前,就在等你说这句话。”她低眉敛眸,翘密的羽睫安静地弯伏,也不知是否为了掩饰羞涩。
他痛楚地望她,胸臆堵着什么,几乎撑破。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仿佛过了百年之后,她忽地打破沉寂,欢乐地宣布。
而他看着她笑吟吟的表情,心更痛。
他大概……是个无情的人吧!
田野神智一凛,收回迷蒙的思绪,抬眸看天,夕色已染开,转眼又到黄昏。
结果灵感还是不来啊……
他涩涩地苦笑,起身收拾行囊,在夕暮时刻,走过凉意飒飒的街头,回到暂居的公寓。